近者日本胜我,亦非其将相兵士能胜我也,其国遍设各学。才艺足用,实能胜我也。吾国任举一政一艺,无人通之。盖先未尝教养以作成之,天下岂有石田而能庆多稼者哉?今其害大见矣,不可不亟设学以育成之矣。今各国之学,莫精于德,国民之义,亦倡于德,日本同文比邻,亦可采择。请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乞下明诏,遍令省府县乡兴学,乡立小学,令民七岁以上皆入学,县立中学,其省府能立专门高等学大学,各得其力皆立图书仪器馆,京师议立大学数年矣,宜督促早成之,以建首善而观万国。夫养人才,犹种树也,筑室可不月而就,种树非数年不荫,今变法百事可急就,而兴学养才,不可以一日致也,故臣请立学亟亟也。若其设师范,分科学,撰课本,定章程,其事至繁,非专立学部,妙选人才,不能致效也。惟圣明留意幸察,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变则通 通则久论
天不能有阳而无阴,地不能有刚而无柔,人不能有常而无变。昔孔子之作六经,终以《易》、《春秋》,《春秋》发明改制,《易》取其变易,天人之道备矣。若知守常而不知变,是天有阳而可无阴,地有刚而可无柔也。正之义,明三统之道以待后王,孔子改制,损益三代之法。立三犹虑三不足以穷万变,恐后王之泥之也。乃作为《易》而专明变易之义,故参伍错综,进退消息,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圣人盖深观天道以著为人事,垂法后王,思患而豫防之,孔子之道至此而极矣。
夫天不变者也,然朝夕之晷,无刻不变矣,况昼夜之显有明晦,冬夏之显有寒暑乎?如使天有昼而无夜,有夏而无冬,万物何从而生?故天惟能变通而后万物成焉。且如极星,所谓不动者也,然唐、虞时在二十四度,今则二十三度二十九分耳,日至所谓定时也,然高冲卑冲,终无实测焉。若夫风云虹蚬珥胱蚀流。日月星辰无刻不变,故至变者莫如天。
夫天久而不弊者,为能变也。地不变者也,然沧海可以成田,平陆可以为湖,火山忽流,川水忽涸,故至变者莫如地。夫地久而不弊者,为能变也。夫以天地不变且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且人欲不变,安可得哉!自少至老,颜貌万变,自不学而学,心智万变,积微成智,闷若无端,而流变之微,无须臾之停也。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此道家养生之术,治身如此,治国何独不然。故千年一大变,百年一中变,十年一小变,三代之文明不得不变太古,秦汉之郡县不得不变三代,此千年之大变者也。盖春秋之世,陆浑莱戎潞狄,尚杂沓中夏,不数百年而至汉武,则已开通西域矣。唐时羁縻州仅北漠,元世则西。平印度,破波斯,直至钦察,俱兰马八之境,当今之意大利亚矣。其地变则其治亦变矣。魏文口分世业,府兵之制,至唐之中叶,不能不变为两税矿骑,两税之后不能不变为一条鞭,矿骑之后不能不变为禁军。汉试士诸生,家法文吏笺奏,隋唐不能不变为诗赋,宋不能不变为经义。肉刑之制,汉文不能不变为杖笞,隋文不能不变为徒流,此百年之变也。若夫时有不宜,地有不合,则累朝律例典礼,未有数十年不修改者,此十年之变也。若泥守不变,非独久而生弊,亦且滞而难行。董仲舒曰:为政不能善治更张,乃可为理,譬病症既变而仍用旧方,陆行既尽而不舍车徒,盛暑而仍用重裘,祁寒而仍用缔络,非惟不适,必为大害。故能变则秦用商鞅而亦强,不能变则建文用方孝孺而亦败。当变不变,鲜不为害。法《易》之变通,观《春秋》之改制,百王之变法,日日为新,治道其在是矣。
爱恶篇
人禀阴阳之气而生也,能食味则声被色,质为之也。于其质宜者则爱之,其质不宜者则恶之。儿之于乳已然也,见火则乐,暗则不乐,儿之目已然也。故人之生也,惟有爱恶而已。欲者爱之征也,喜者爱之至也,乐者又极其至也,哀者爱之极至而不得,即所谓仁也,皆阳气之发也。怒者恶之征也,惧者恶之极至而不得,即所谓义也,皆阴气之发也。婴孩沌沌,有爱恶而无哀惧,故人生惟有爱恶而已。哀惧之生也,自人之智出也,魂魄足矣,脑髓备矣,知觉于是多矣,知刀锯水火之足以伤生也,于是谨避之。婴儿不知刀锯水火之足以伤生而不避也,禽兽亦然,圣人之知更多。故防害于未至,虑患于未然,曲为之防,力为之制,故其知愈多者,其哀惧愈多,其知愈少者,其哀惧愈少,其有无不能终穷也,以分数计之。
圣人智之极也,然其类也,亦见近而不见远,见牛未见羊也。凡有哀必有界,哀今人而不暇哀古人,哀其亲而不能哀其疏也。凡哀惧亦有限,惧女谒而不及夷狄,惧夷狄而不及乱民也。盖气质有穷,智亦有穷,而哀惧亦有穷也。圣人以有知而哀惧生,以有知而哀惧节,故哀惧者爱恶之变,而实验智之端也。
人之有生,爱恶仁义是也,无所谓性情也,无所谓性情之别也。爱恶皆根于心,故主名者名曰性情,造书者从心生,要知其生于心而已。存者为性,发者为情,无所谓善恶也。后人有善恶之说,乃谓阳气善者为性,阴气有欲为情,(《说文》)于是以仁义为阳而善者,以爱恶为阴而欲者。夫仁之与爱,义之与恶,何异之有?今之所谓仁义者,积人事为之,差近于习,而非所谓性也。若失性则仁义爱恶无别也,善者非天理也,人事之宜也,故以仁义为善,而别于爱恶之有恶者,非性也,习也。
自人不知人生仅有爱恶之端,其爱恶存者名为性,其爱恶发者名为情,于是异说纷纷矣。乃谓性有五,于仁义之外,有礼智信焉。夫礼信者,人事之不得不然,自其智为之,以顺仁义者也,以礼信为性,是不识性也。又谓情有七,于爱恶之外,有喜惧哀乐欲焉。《白虎通》言六情无欲,异《礼运》矣。夫喜欲乐哀,皆爱之属也,惧怒皆恶之属也,有浅深常变而无别殊也,犹耳目鼻口在首之中,指掌腕臂在手之内。若以耳目口鼻与首并提,指掌腕臂与手偕论,则为不智也,奈之何言性情者类此也。不知爱恶仁义无异于是。天下以性情言善恶者纷纷矣。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扬子言善恶混,韩子强为之说曰三品,程、朱则以为性本善,其恶者情也,皆不知性情者也。程子曰:“论性不言气不备。”夫性者气质所发,犹一子也,但于气质中别名之耳,安所谓不备哉,譬如附子性热,大黄性凉,气质之为之也。礼者法制其药性也,药性凉热有分数,制法亦有轻重,要宜于人而已。何所谓善恶耶?善乎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习相远。”言相近者谓出于禽虫之外,凡为人者必相近也。不称善恶,至于习于善,习于恶,则人为之矣,故相远也,其言至矣。《召诰》曰:“节性惟曰其迈。”性待乎节,非善可知也。漆雕开子贱世子亦言性有善恶,《礼纬》性生之质也。《春秋繁露》曰:“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于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于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韩诗外传》曰:“茧之性为丝,弗得女工燔以沸汤,抽其统理,不成为丝。卵之性为雏,不得良鸡覆伏守育,积日累久,不成为维。此二说似春为喻矣,亦非也。夫禾虽未为米,卵虽未为雏,而禾必为米,卵必为雏,虽有失不为他物也。茧丝之说为近之,然亦未至也。尝试譬之,性则丝帛也,善则冕裳也,织之染之练之丹黄之又复制之,冕裳成焉,君子是也。弗练弗织,弗文弗色,中人是也,污之类秽,裂为缯结,小人是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性犹湍水也,是也。曰以人性为仁义,犹以粑柳为杯倦,则未至也。夫人性本有仁义,特非仁义之至耳,其为之又有分数之异,其分多者为之顺,其分少者为之过,故夫告子之意近是而言未至也。虽然,在诸儒中盖近理矣。
虽然,爱恶仁义,非惟人心有之,虽禽兽之心亦有焉,然则人与禽兽何异乎,曰:异于其智而已。其智愈推而愈广,则其爱恶愈大而愈有节,于是政教礼义文章生焉,皆智之推也。故人之性情,惟有智而已,无智则无爱恶矣,故谓智与爱恶为一物也,存于内者智也,发于外者爱恶也,岂徒禽兽草木亦有爱恶,特愈微耳。
或谓曰:针芥磁石,无知之物也,而能相引,是有爱恶之质,无智之质也。智固与爱恶异也。答之曰:智无形也,见之于爱恶,其爱恶大者,见其智之大,其爱恶少者,验其智之少,皆物质为之也,何别焉?彼昧于理者,以仁智为理,以物为气质,谓理气有异,不知天下合气质岂有异物哉?
抱爱质多者,其于人也无所不爱,肫肫其仁,有莫释于其怀者焉,其弊也贪。抱恶质多者,其于物也无所不恶,矫矫其义,有莫适其心者焉,其弊也激。其爱恶均而魂魄强者,中和之美质也。周子曰:“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柔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此偏于爱质多者也。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刚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此偏于恶质多者也,隐括之揉化之以变于中和,此则学之事也。是故圣人贵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