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种都是中国流行的“左道”人生观念。有人问我,何以这几样都算做“左道”?我答道,“因为他们都不是拿人生解释人生问题,都是拿‘非人生’破坏人生,都是拿个人的幻想,或一时压迫出来的变态,误当做人生究竟。”其余的“左道”观念,尚是很多,一篇文章里不能一一说到,只要把“就人生论人生”一条道理当做标准,就不难断定他的是非了。
三
既然“左道”的人生观念,都是离开人生说人生,我们“不左道”的人生观念,当然要不离开人生说人生了。但是不离开人生说人生——就人生的性质和效果,断定人生的真义——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想这样办必须考究以下各条事实:
(一)人在生物学上的性质——就是人在自然界的位置。
(二)人在心理学上的性质——就是人的组织、机能、行为、意志各方面的性质。
(三)人在社会学上的性质——这是人和人、个人和社会相互的关系。
(四)人类将来的福利和求得的方法。
(五)生活永存的道理(The Immortalitiy of Life)。(我这里说生活永存,万万不要误会。我是说“生活的效果”永存,“社会的生活”永存,不是说“个人的生活的本身”永存。)
照这五条研究详细,不是我这“发端”的文章应有的事。况且我学问很浅,也不配仔细述说这些。所以要做这篇文章的缘故,原不过提出这人生问题,请大家注意,请大家去掉“左道”,照正道想法去解决他,并不敢说我已经把他圆满解决了。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哲学,上至大总统,下至叫化子,都有他的人生哲学,我对于人生,不能没有一番见解。这见解现在却切切实实相信得过,也把他写了出来,请大家想想罢。
人生观念应当是:为公众的福利自由发展个人。(我现在做文,常觉着中国语表达意思,有时不很亲切,在这里也觉这样。我把对应的英文,写出来吧。“The free evelopment of the individuals for the Common Welfare.”)
四
我这条人生的观念,看来好像很粗,考究起来实在是就人生论人生,有许多层话可说。怎样叫做自由发展个人?就是充量发挥己身潜蓄的能力,却不遵照固定的线路。怎样叫做公众的福利?就是大家皆有的一份,而且是公共求得的福利。为什么要为公众的福利?就是因为个人的思想行动,没有一件不受社会的影响,并且社会是永远不消灭的。
怎样能实行这个人生观念?就是努力。这话不过略说一两面。我这人生观念,决不是两三行文章,可以讲圆满了的。但是多说了看了的人要讨厌,姑且抛开理论,把《列子·汤问》里一段寓言,取来形容这道理吧。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
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阜之丘,如大山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
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龁,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其子存焉。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为乎!”河曲智叟无以应。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这段小说把努力、为公两层意思,形容得极明白,“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为乎”一句话,尤其好。我们可以从这里透彻地悟到,人类的文化和福利,是一层一层堆积来的,群众是不灭的,不灭的群众力量,可以战胜一切自然界的。末一节话虽荒唐,意思乃是说明努力的报酬。但凡群众永远努力做去,没有不“事竟成”的。我们想象人生,总应当遵从愚公的精神,我的人生观念就是“愚公移山论”。简截说罢,人类的进化,恰合了愚公的办法。人类所以能据有现在的文化和福利,都因为从古以来的人类,不知不觉地慢慢移山上的石头土块,人类不灭,因而渐渐平下去了。然则愚公的移山论,竟是合于人生的真义,断断乎无可疑了。
这篇文章,并没说到仔细。仔细的地方,我还要研究去,奉劝大家都研究去,研究有得再谈罢。
夷夏东西说
自东汉末以来的中国史,常常分南北,或者是政治的分裂,或者由于北方为外族所统制,但这个现象不能倒安在古代史上。到东汉,长江流域才大发达。到孙吴时,长江流域才有独立的大政治组织。在三代时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进,由部落到帝国,是以河、济、淮流域为地盘的。在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势只有东西之分,并无南北之限。历史凭借地理而生,这两千年的对峙,是东西而不是南北。现在以考察古地理为研究古史的一个道路,似足以证明三代及近于三代之前期,大体上有东西不同的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因对峙而生争斗,因争斗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以下四章是为求能证明这个设定而写的。先从商代说起,上溯夏后世者,因为后王事迹多,容易看清楚,先讨论他,于了解此文之命意上似乎便当些。
一亳—商—殷
商代发迹于东北渤海与古兖州是其建业之地,下列数事,合起来可证成本节标题所假定。
甲、《诗·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有娥方将,帝立子生商。”这个故事的意义,可以《吕氏春秋·音初篇》所记说明之。
有娥有二侠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商颂中所谓“玄鸟”及“有娥”之本事,当即此说之内容。此一神话之核心,在于宗祖以卵生而创业。后代神话与此说属于一源而分化者,全在东北民族及淮夷。现在将此神话之重要材料录于下方。
《论衡·吉验篇》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如大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后生子,捐于猪溷中,猪以口气嘘之,不死。复徙置马栏中,欲使马藉杀之,马复以口气嘘之,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东明,令牧牛马。东明善射,王恐夺其国也,欲杀之。东明走,南至掩淲水,以弓击水,鱼鳖浮为桥,东明得渡。鱼鳖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故北夷有夫余国焉。(《魏志》三十夫余传注引《魏略》同。)
《魏书·高句丽传》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余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将有异志,请除之。王不听,命之养马。朱蒙每私试,知有善恶,骏者减食令瘦,驽者善养令肥。夫余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给朱蒙。后狩于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虽矢少,殪兽甚多。夫余之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告朱蒙曰:“国将害汝,以汝才略,宜远适四方。”朱蒙乃与乌引、乌违等二人弃夫余东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济无梁,夫余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济?”于是鱼鳖并浮,为之成桥。朱蒙得度,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见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与朱蒙至纥升骨城,遂居焉。号曰高句丽,因以为氏焉。
《高丽好大王碑》惟昔始祖邹牟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子有圣德……命驾,巡东南下,路由夫余奄利大水。王临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邹牟王,为我连葭浮龟。”应声即为连葭浮龟,然后造渡,于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永乐世位,因遣黄龙来下迎王,王于忽本东冈黄龙负升天。
高丽王氏朝金富轼撰《三国史记高句丽纪》始祖东明圣王姓高氏,讳朱蒙。(一云邹牟,一云象解。)先是扶余王解夫娄老,无子,祭山川求嗣。其所御马至鲲渊,见大石,相对流泪。王怪之,使人转其石,有小儿,金色,蛙形(蛙一作蜗)。王喜曰:“此乃天赉我令胤乎?”乃收而养之,名曰金蛙。及其长,立为太子。后其相阿兰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将使吾子孙立国于此,汝其避之东海之滨,有地号曰迦叶原,土壤膏腴,宜五谷,可都也。’”阿兰弗遂劝王移都于彼国,号东扶余。其旧都有人,不知所从来,自称天帝子解慕漱来都焉。及解夫娄薨,金蛙嗣立。于是时得女子于大白山南优渤水,问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与诸弟出游,时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诱我于熊心山下鸭绿边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责我无媒而从人,遂谪居优渤水。”金蛙异之,幽闭于室中。为日所炤,引身避之,日影又遂而焰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许,王弃之于犬豕,皆不食。又弃之路中,牛马避之。后弃之野,鸟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儿破壳而出,骨表英奇。年甫七岁,嶷然异常,自作弓矢射之,百发百中。扶余俗语善射为朱蒙,故以名云。金蛙有七子,常与朱蒙游戏,其技能皆不及朱蒙。其长子带素言于王曰:“朱蒙非人所生,其为人也勇,若不早图,恐有后患,请除之。”王不听,使之养马。朱蒙知其骏者而减食令瘦,驽者善养令肥。王以肥者自乘,瘦者给朱蒙。后猎于野,以朱蒙善射,与其矢小,而朱蒙殪兽甚多。王子及诸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之,告曰:“国人将害汝,以汝才略,何往而不可?与其迟留而受辱,不若远适以有为。”朱蒙乃与鸟伊、摩离、陕父等三人为友,行至淹淲水,(一名盖斯水,在今鸭绿东北。)欲渡无梁,恐为追兵所迫,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于是鱼鳖浮出成桥,朱蒙得渡,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朱蒙行至毛屯谷,(魏书云,至普述水。)遇三人,其一人着麻衣,一人着衲衣,一人着水藻衣。朱蒙问曰:“子等何许人也?何姓何名乎?”麻衣者曰:“名再思。”衲衣者曰:“名武骨。”水藻衣者曰:“名默居。”而不言姓。朱蒙赐再思姓克氏,武骨仲室氏,默居少室氏。乃告于众曰:“我方承景命,欲启元基,而适遇此三贤,岂非天赐乎?”遂揆其能,各任以事,与之俱至卒本川。(魏书云,至纥升骨城。)观其土壤肥美,山河险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宫室,但结庐于沸流水上居之。国号高句丽,因以高为氏。(一云,朱蒙至卒本,扶余王无子,见朱蒙,知非常人,以其女妻之。王薨,朱蒙嗣位。)时朱蒙年二十二岁,是汉孝元帝建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