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是无意间闯进康文生活中的。在报社实习的那几个暑假里， 他就住在康文家。康文两任妻子，他都只见过照片。第一任分手早，就 不说了。第二任在深圳闯荡，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来去匆匆。康文似乎 习惯了孑身独居，可柯云起初不习惯。康文是夜猫子，一到晚上便精力 充沛，仿佛有忙不完的事。康文好静，家里的电视机、组合音响，柯 云很少见他打开过。而书房里的文史哲类、摄影书法、人物传记等书、 资料，全都是康文兴趣所在，爱好所致。夜深人静时，他泡一壶浓浓的 茶，打开书房换气扇，嘴里叼着烟，坐在灯下看书、赶稿子、整理照 片、敲打键盘、浏览网页、收发邮件、练习书法，沉浸其中，进入了一 种无我的状态。柯云见识了他作为作家的这一面，也熟知他作为资深媒 体人的另一面。凡是工作稿件，康文从不在家里写，工作方面的资料， 包括报纸杂志，全都放在单位办公室，加班加点，也全都在办公室，并 且十分投入，百分卖力。他的工作与写作是泾渭分明、截然分离的两种 状态。除了加班或出差，康文的周末一般都在父母家，和老人孩子一起 度过。就这样，康文为自己圈定了三个空间。当然，康文还有个不错的 朋友圈，他社交广泛，乐于助人，好交朋友，在省城里颇具人脉。柯云 是明眼人，康文这几个几乎少有重叠的工作、生活圈子，缺少最关键的 东西，那就是爱人的体贴与家庭的温馨。
柯云愤愤不平的是：论人品，康文待人谦逊，为人厚道，处事公 道；论能力，他才华横溢，文笔犀利，摄影精湛，是省内外颇具影响 的“名记”；论资历，他在省报先后当过记者部、新闻部、摄影部、 文艺部主任，如今身处总编助理位置；论写作，他的散文集在全国获 过奖，他在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中篇小说……为什么他就不该拥有 纯净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和睦的家庭？ 柯云百思不得其解，康文 内心也很无奈。他听康文感慨地说过这样的话：命运往往是自己操控 不了自己。
柯云发觉康文第二次离婚了，是那次他到报社，正在开会的康文 把家里钥匙给了他。柯云有帮康文收拾房子的习惯，在清理书房时， 他无意间看到了康文的离婚协议书，一下子愣住了。康文回来后，柯 云想问个究竟，康文却不承认。柯云只好说，我无意中都看到了，怎 么又这样了？她这么对你，太不公了！康文却异常平静地说，这事不 要声张，我丢不起这人。这就是我的命，错过了的、争不来的、守不 住的，都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柯云始终记着康文这句话。
此时此刻，他为康文、尚青错过了这段姻缘而倍感惋惜，却也找 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康文，只好怏怏告辞。
6
原生茂路过镇上时，校园里彩旗飘扬，彩绸飞舞，锣鼓喧天，号 声嘹亮。黄镇长亲自坐镇，中学的仪仗队，小学的少先队、鼓号队正 在为明天的捐赠仪式做最后的彩排。
原生茂上山跟海空法师下了几局围棋，赢了，又与海空谈古论 今，所见略同，他十分欣慰。山下锣鼓响动，山上隐隐相闻，海空 问，原生茂答，自然牵出了关于任万能的话题。
海空闻则欣喜，嘴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原生茂不以为然。海空解释说，这位施主常来常往，我观此人， 善根浅薄，而今有如此善举，自然可喜可贺！
原生茂不解地问，师父常说，佛门为清静之地，可这些有钱有权 的都来求财问道，连县长都来，清静之地咋清静得了？师父，你咋应 付得了？
海空答道，佛曰，心清净故世界清静，心杂秽故世界杂秽。
原生茂仍有困惑，又问，师父一心清净，就清净了？我最恼现在 的人一切向钱看，争权夺利，尔虞我诈，风气越来越坏，环境越来越 差，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海空道，世间无常，世风浮躁，芸芸众生，人心贪狂，佛家以慈 悲为怀，除妄劝善，普度众生，故而乐此不疲，任重道远。
原生茂说，你说的我不大明白，世事再变，浊者自浊，清者自 清。我心里清净得很，但只怕原家滩守不住这份清静了。
海空闭目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原生茂下山来，走在街道上，一辆汽车停在了他跟前，柯云喊着 “原叔”，从车上下来了。原生茂奇怪地问，柯云，你咋来了？
明天这里开会，我提前来给他们帮帮忙，原叔，看我给你带什么 来了，柯云说着从车里取出一本影集。
原生茂接过来一看，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柯云说，这些朱鹮照片给你做消遣，等我忙完了去看你，原生茂 满口答应，拿了影集兴冲冲地走了。
柯云跟原生茂说话时，同雯雯就坐在车里。任万能非要他带上同 雯雯，说是派她来原家滩打前站，为会议做最后的衔接。
甭看任万能平时大大咧咧的，关键时刻，是张飞穿针——粗中 有细。给报社的费用已付，任万能要求事情尽早见报，康文便安排在 后天——捐赠仪式的当天。这样，活动一结束，报道内容就得传给报 社。同雯雯提供了企业资料，柯云写了个草稿。他提前来，是打算采 访一下镇领导和中学校长，再看一看教育局的会议材料，晚上加班改 好稿子，明天现场拍个照片，就万事大吉了。
头一回拉个美女外出，柯云觉得很别扭，刚上车时有点拘束， 却也忍不住偷眼而视。同雯雯脖子上系着淡青色的纱巾，还穿着那件 粉红色的风衣，胸乳饱满，山峰起伏。透过后视镜，柯云的目光好几 次从同雯雯脸上掠过，他暗暗把她跟尚青作对比，尚青的美属古典型 秀美，同雯雯是现代型大美，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鼻梁笔挺而俊 秀，嘴唇宽厚而性感。几次接触下来，柯云感觉同雯雯举止得体，不 像是轻浮之人，怎么可能与刘县长有那种关系？他越发认为那是流言 蜚语，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自然就多了些亲近。
同雯雯整天窝在水泥厂，难得有机会出来散散心，一路上心情愉 悦，包里还带了水果和小食物，搞得像去郊外踏青似的。她自己边吃边 说，还把橘子剥好硬塞到柯云嘴里，柯云不好意思地享用了。柯云喜欢 听她那甜美的声音，有问必答，不厌其烦。清明已过，山花绽放，同雯 雯没来过山里，见什么都稀奇。粉红的山桃花、粉白的杜梨花、金黄的 连翘花，她瞅见了就要问，还要停车下去折几枝上来。柯云很乐意为她 停车，山风中，同雯雯亭亭玉立，风衣摆起来，纱巾飘起来，配上那双 黑色长靴，样子很好看。临出门时，柯云跟袁耀辉多说了几句，心中略 有些不快。袁耀辉嫌他这些天尽忙任万能的事了，柯云问他有啥事要 办，袁耀辉又说没事，嘴里就嘟嘟味味道，哥，俺看你快成“万鑫”的 人了，可别叫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柯云知其所指，回了句“身正不怕影 子斜”，扭头走了。这会儿，瞅着同雯雯车上车下蝴蝶似的飞出飞进， 他忍不住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焉能例外？！
柯云把同雯雯介绍给大家，教育局的副局长，还有黄镇长，一个 个眼睛都放光了。在镇上负责接待的尚青看了柯云几眼，眼里有话。 同雯雯毫不在意，跟上男人们谈正事去了。柯云他们跟教育局的人被 安顿在镇上唯一的小旅馆，条件很简陋。柯云跟黄镇长聊完，又把中 学校长约来，大家说的都是任万能的好话，两人聊了不一会儿，教育 局副局长带着黄镇长来了，说局长电话通知了，明天市县电视台报社 都有记者来，还需要准备个新闻通稿，柯云说，我这稿子是现成的， 等我晚上改好，明早多复印几份就是了。
这时，同雯雯敲门进来说，柯老师，咱们上朱雀寺转转去。
尚青看了看柯云说，那你就陪同总去嘛。
柯云面有难色道，我这儿事还没完，等会儿还要改稿子，要不让 他们陪你去？
教育局副局长抢着表态说乐意奉陪，黄镇长也说愿意带路。同雯 雯看了柯云一眼，怏怏地跟他俩走了。
尚青故意说，人家就想跟你去，你咋这样把人打发了？
任万能非要让我带她来，一路上别扭得很，柯云开脱道。
尚青奚落说，怕是言不由衷吧！
柯云没辙了，说，你说是就是。有意把话题转到康文身上了。
尚青忍不住问，康文哥过得好吧？
柯云摇摇头道，康文哥又离婚了，他呀，外头红红火火，家里冰 锅冷灶的，一片凄凉。
尚青一听，脑子里炸了锅，心里难受，却没表现出来。
柯云说，康文哥老问你，我把他手机号给你，多联系联系。
尚青不吭气。柯云写了号码，尚青接了过去，仍然一声不吭。
这天晚上，尚青失眠了，就在她辗转反侧的同时，柯云也叫同雯 雯给折腾美了。
山区小镇，街短人稀。日头一落，小商铺都关了门。街上没有路 灯，漆黑一片，深不可测。偶或有点风吹草动，镇上和附近山村的狗 们一阵狂吠，然后又是死一般的黑寂。小旅社是四合院平房，房间里 没有卫生间，厕所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偌大个院子，就亮着厕所墙上 一盏似亮非亮的电灯。
吃完晚饭回来，天已经黑了。山区温差大，同雯雯觉得有些冷， 柯云从汽车上拿来外出拍摄备用的棉大衣，让她披上。柯云在房间改 稿子，同雯雯就陪在身边，稿子改完，两人又聊了一阵话。该休息 了，同雯雯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回隔壁的房间。柯云莫名其妙，再三 追问，才知道同雯雯胆小，不敢一个人住，更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这 可把柯云给难住了，他本想给尚青打电话，却不知咋个求援法。再一 看表，凌晨一点多，有口也难开了。柯云好说好哄，把她送回房间， 同雯雯却拉着他死活不让走。
柯云愁眉不展地说，这么晚了，大家总要睡觉呀！
同雯雯不容商量地说，就在我这屋，一人一张床，和衣而睡。
柯云一听急了，这咋能成？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不好。
同雯雯似在撒娇地说，人家胆小害怕嘛！我都放心你，你还不放 心我吗？
柯云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无奈地说，只好这么凑合了。
同雯雯像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柯云在 手机上定了六点半的闹钟，调成振动放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地睡不 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从同雯雯进入视线，他就时不时地想她 的音容笑貌，可眼下她近在咫尺，自己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好不容易 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同雯雯又把他摇醒了，要他陪她上厕所。同雯雯回来又呼呼入睡，柯云又是一阵煎熬 振铃响时，天才麻麻亮，
他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从门缝偷看，对面房间门开着，灯亮 着。柯云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蹿出来钻进自己房间，做贼般的 惊出了浑身冷汗。
这一天的任万能，自始至终都处在亢奋之中。
大约十点钟，任万能和教育局长陪同刘亦然，还有市、县新闻媒 体一帮人，带着装有五十台电脑的小货车，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原家滩 镇。齐刷刷来的十几辆越野车、小轿车，一下子把街道摆满了。镇政 府通知全镇所有机关干部、职工，所有村组干部参加仪式，学校内外 拥满了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群，小镇都快要被挤爆了。
与其说是任万能陪着刘亦然，不如说是刘县长陪着他任大老板 在一阵鼓号声、欢迎声中，在照相机、摄像机的镜头之前，穿过夹道 欢迎的人群登上主席台。满面春风的任万能被小学生献花、被校长致 辞、被镇长披红、被县长讲话，飘飘然中，他找到了无比得意的感 觉，就像是小小的原家滩，大大的华塬县，一瞬间攥在自家手心似 的。他猛地想起上回跟刘亦然来的情景，抿着嘴笑了。他巡视台下， 要瞅瞅东河村村支书高黑子来了没有。这个高黑子，他派手下的刘强 去了几次都没摆平。散会之后，镇上招待来宾。任万能把一脸疤痕 的刘强介绍给黄镇长说，东河的事就拜托你了，刘县长说过直接找 你，说着，他朝刘亦然那边扫了一眼，故意说，要不要让刘县长再给 你……黄镇长赶紧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临出门，任万能叮嘱柯云 把刘县长的照片摆在重要位置，然后陪同刘县长他们一溜烟地打道回 府了，剩下柯云、同雯雯善后。
为了赶时间，柯云在学校把文字稿和照片传给报社，同雯雯代 表公司为设计报样把关。那边康文收到稿子后在文字上稍作修改，交 给人去设计了。柯云插空去西寺跟原生茂告别，同雯雯留下等着审报 样，尚青陪在她身边。无形网络的那端，就是久别了的心上人，尚青 心明如镜，自然不是滋味。两个女人独处，作为主人，尚青又不得不 找话题聊几句，先是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接着她关心地问，昨晚休息 得好吧？
到处黑咕隆咚的，动不动就有狗叫，怪吓人的，我一个人不敢 住，多亏了柯老师……同雯雯发觉失口了，赶紧转弯问，你在山里待 惯了，是不是不害怕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没鬼也没贼，有啥好怕的？尚青没好气 地说完，借口有事，扭头出了门。
柯云从原生茂那儿回来，也很郁闷。原来，东河村村支书高黑子 是尚青爱人的舅舅，对任万能的捐赠有看法、有抵触，压根儿就没参 会，跑到原生茂家拉闲话来了。柯云进屋时，两人正议论任万能。高 支书说，任万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捐赠给在东河村占地修路打开 场哩！柯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任万能这家伙目的不纯！
柯云回来，又被尚青一句“听说你昨晚睡得好”给噎住了……
返回县城的途中，同雯雯解释说是自己说漏了嘴，柯云生气地 说，没心没肺的，口无遮掩，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本来就没事，何必大惊小怪，同雯雯不服，又酸溜溜地说，哎 哟，原所长这么在乎你，看来你们的同学关系不一般嘛！
柯云懒得答理。两人一路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