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下岗夫妻,看样子有五十岁了,他们在王良的接待室里,很拘谨地坐在凳子上,诚恳地对王良说:“这些年在工厂里上班,手头也有点积蓄了,现在年纪大了,不想出去找活儿做,就想在家门口守着,开一个小店,维持一下生计。”
王良很认真的给他们策划,究竟是开标准店还是豪华店。王良先是问了他们当地的经济情况,当得知他们那里只是一个半山区的县城时,王良很善解人意地对他们说:“我看你们开一家标准店最好了,花钱少,投资也不大,每天盈利几百块,就够你们两口子的开销了!”
王良说的话正对他们的心思,在这之前,他们商量了好久,为电视广告说的“三个月收回成本,半年盈利数十万”的宣传语激动的好几宿睡不好觉,当他们抱着满怀的希望来到总部时,觉得这里的人服务真是热情,甚至于连他们的经济情况都替他们考虑好了。
这对儿下岗职工踌躇满志,又咨询道:“我们从这里进货要多少钱啊?”
这几乎是每个加盟者都要问的,进价低的话,利润就大,开店才有可能。
王良确凿地对他们下保证说:“不管什么货,都是三折进货,也就是说,你们的店开好后,都能稳赚七折。这样丰厚的利润,要是不挣钱就是笑话了。”
他们很满意,也很高兴,然后王良陪着他们去展厅看样品。其实那只是一间小小的仓库,整齐堆放着不少的衣服。
那对下岗职工用他们勤劳了一辈子的粗糙的双手,一边仔细地摸着布料,一边低声商量着:“质量还不错,肯定不会缩水的,和我这衣服一比较,感觉就不一样。”那个下岗的女人一边对比着自己穿的衣服,一边发出了赞叹声。
他们欣慰地看着满屋子的裤子,好像过不了多久,这些裤子就会展放在自己的小店里,来供顾客挑选。
下岗的男人也说:“这样质量的衣服,三折进货才十几元钱,卖个大价钱是肯定的。”
我忧心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打定主意加盟了,我已经无法阻止他们梦想“天上掉钱”的冲动了,他们拿出了身份证,马上就要签合同。
复印机在我们这里都是现成的,马上就复印完毕,签字、摁手印、交钱,三万的加盟费,三万的进货费。一系列的手续,只要交了钱,不到五分钟就办理完毕,临走时,他们还互相感叹:“办事效率真高啊,怪不得会有那么多的加盟商,这么高的办事效率,肯定是大公司。”
我心里暗暗好笑,什么大公司,皮包公司而已。别以为大城市里都是好人,自己被骗了还不知道呢!
他们很满意地走了,我走出门去,想说点什么,但是我没有说。
完了,只要你交了钱,一切都完了。
目送着这两个步履蹒跚的劳动者,看着夕阳之下,他们被拉长的身影,我知道今晚他们的梦里,一定会有很多钞票从天上掉下来,他们接啊接啊,他们可能没料到,那只是一场空……
可以说,这几天我一直是在一种强烈的内疚下工作的,我一想起那对下岗职工,他们提前衰老的身体,还有布满沧桑的眼神,我就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这是一种良心的不安,它在啃噬着我,时时提醒我,这种工作,是多么的罪恶,多么的见不得阳光!假如让我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锦衣玉食,即使香车宝马,可是,我会痛苦,我会难受,这种虚伪的幸福感,我永远也不想要……
这一个月,尽管我没有怎么费口舌,可还是完成了六个客户的“任务”。我们的工资是和工作量挂钩的,每拉来一个加盟商,我们提成两千元,这一个月下来,我的工资就是一万二,一万二啊,这可真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我接到工资的时候,我捧着这么多钱,双手颤抖!
我想起了在海洋之心,我兢兢业业工作一个月,在临走的时候才给我涨到一千元的工资;我还想到了在报社里,我写暗访征文那么辛苦,才得到了五千元奖金;我还想到了,假如每个月都能有这么多的薪水,那在这个城市,是不是很快就能买上房子?
我承认有那么一刹那,我被贪婪侵蚀了,人都是物质的动物,有谁不喜欢钱呢?这些钱可以让我买到我喜欢的雅诗兰黛化妆品,可以让我买到样式流行的衣服。我身边的女孩子,结婚的结婚,恋爱的恋爱,可是,我的身边,却没有人来安慰……
可是一想到这钱是老百姓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一想到他们省吃俭用,拿出养老的钱来供我们挥霍时,我的心在痉挛,我把那一万元小心翼翼地存好,打算在我的暗访工作结束后,把这些钱,都还给那些上当的人。
可惜,我不能拯救所有受骗的加盟商,这只能是我的遗憾。
那天发完工资,冯婷婷还给我们开了一个小会,这是诺亚方舟的惯例,每到发工资的时候,会进行一下工作总结,就跟我以前在报社里一样,每个季度段总编都会对稿子的质量进行总结一样。
冯婷婷拿着一张报单,对我们说:“这是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表,大家可以参照一下,互相比较,互相竞争。我们鼓励竞争,只有竞争,我们的企业才会扩大,好了,现在我读了,王娜,一万八;甄白毅,两万二;万姗姗,两万四;李菲,一万八……”
我的同事们,工资都比我高,不过冯婷婷还是夸奖了我,她说:“小亚是我们这里最新来的话务员,刚来一个月就能拉到六个加盟商,这个成绩还不错!”
接着,冯婷婷又一次感慨了一番,生意不好做的难题,跟上次在饭店和我聊时说过的理由一样,她说现在的人太刁了,随便用我们的商标,还不给我们钱……
我心里暗暗骂道:活该,谁让你这样坑人,恶有恶报……
冯婷婷接着说:“我一定会让有关部门,严厉查处那些侵犯我们商标的店家。”最后,冯婷婷站了起来,像个巾帼英雄一样的振臂一挥说,“今天我们发了工资,大家庆祝一下,来吧,我们去KTV飙歌去!”
大家伙都热烈欢呼起来,到了练歌房,由于平常在格子间里,都过得比较闭塞,一来到舞厅,大家都扭了起来,还有的跳起了交际舞,当我们公司的副总管王良很有礼貌的向我伸出手时,出于礼貌,我接受了他的邀舞……
在悠扬的四步舞曲里,我和王良跳了起来。这个男人长得高大,比我高一头,可能是我好久不跳舞的缘故,竟然数次踩了他的鞋子,他无所谓地安慰我说:“没关系的,小亚,我看你经常一个人发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我没有说话,沉默不言。我怎么会没有心事呢?整天像个女特工似的,做着我的暗访工作,深恐有一天我的底细败露……另外,在海洋之心暗访的时候,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近乎让我窒息。现在,这种毁灭良心的行为,更让我窒息,我经常在晚上做恶梦,梦里好像有一只老虎紧跟着我似的,时时刻刻,我有一种担惊受怕失去安全感的心悸……
这些感觉,谁会知道呢?
“其实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也觉得不好意思,也经常觉得内疚——”王良说,“可是,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你可能没这种感觉,一件坏事做久了,就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就好像谎话说惯了,连你自己都会相信一样,我还记得那时候,诺亚方舟还叫梦幻蝴蝶,有个女人在QQ上对我说,以前为了生活做过三陪,现在不想过那种生活了,打算开一个店,过清白的日子养活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舞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可是并没有打断我的思绪。
“那时候,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我真的不想骗她,我觉得骗了她,就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可是,那时候我儿子得了白血病,需要移植造血干细胞,需要一笔很大的花费。我不得不狠心把她介绍到了总部,后来她签了合同后,我就忘了这事儿,可能罪犯都有这样的心理,做一件也是做,两件也是做,反正已经不是好人了,那就继续做吧!于是我开始疯狂挣钱,不久我就因为业绩突出,升任了副总管,而那个女孩子,后来听说自杀死了——”
我的心一惊,动作立即慢了下来,这一次是他踩了我的脚:“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此刻,可能是王良说的话,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反应,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就好像吞了一个苍蝇,周围满是臭气熏人的大粪坑。美丽的霓虹灯,疯狂扭摆的人流,刺耳的欢声笑语……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厌恶,他们的欢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们因为欺骗得逞而欢笑的时候,殊不知有些人为了自己被欺骗而哭泣……
当那些善良的人,受骗之后,他们的心理会不会发生扭曲,会不会认为诚信不再是美德,而成了傻瓜的代名词!他们会不会为了寻找心理上的平衡,也去充当骗子?当他们也去骗人的时候,会不会变得心安理得?就因为他们也被骗过,所以他们不再有任何的良心责任?
假如世上的人都变成了这样,我们活着要处处提防被骗,处处藏着小心,出门吃饭,害怕遇到酒托;买商品楼,害怕遇到房托;看到跪在地上背着书包乞讨的小学生,我们害怕他们是一个丐帮组织……这样,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幸福是人们发自内心的一种满足,我们在为终于“骗光了一个人”而感到幸福的时候,在为“终于让他血本无归”而有胜利感的时候,我们放弃了人生更为美好的东西,那就是诚信。
这是一个群魔乱舞的舞会!这是一个臭烘烘的大粪坑!他们自以为是,他们夺走了别人的金钱,还化妆成美女蛇的样子,他们是多么可恶,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东西!
一个月后,那对下岗夫妇果真来了,这是我一直害怕又期待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收到的货物,都是一些掉了扣子的脏衣服,有的还是从外国运来的洋垃圾,经过简单的黑作坊加工,然后贴上了诺亚方舟的标签。
我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毕竟这是我约来的客户,当初我曾经劝他们不要来,他们还以为是我阻挡他们的财路……假如当初我不接那个电话,这一切会不会仍旧发生呢?
那对夫妻来到总部,声泪俱下地就要找我们老板,不知道是谁很冷漠地说:“老板不在。”
因为他们已经交了钱,再也没有油水可榨了,所以现在对他们的态度只剩下严厉。
是的,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让老板出来呢!老板就是幕后的绳子,我们就是那些傀儡,她提着绳子,让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得去哪儿,让我们向左我们不敢向右,他们想找我们老板,想退货,想退加盟费,门儿也没有!你见过大灰狼吃了小绵羊,还会把小绵羊吐出来吗?不可能的!
下岗夫妻是一对老实人,他们在工厂里工作多年,肯定没见过这样不讲诚信的商家,他们吵嚷着:“我要见你们老板,你们上次那个负责人呢?他去哪儿了?”
他们要找的是王良,冯婷婷他们连面儿也没见过,所以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幕后老板是个女人。
王良听到吵嚷,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用冷漠的眼神看看他们说:“加盟我们诺亚方舟的,别人都发财了,怎么就你们赚不来钱,是你们经营不力吧!”
下岗夫妇可能气坏了,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们说:“当初——当初你说好的,按照三折给我们,我们掏了三万块的加盟费,又掏了三万块钱的货款,我们一辈子就攒了这么点儿钱,你们就给了我们一百件裤子!当初你不是红口白牙地说,是十几元钱一件吗?怎么给我们的,比市场价还贵?”
“老乡,你们也不想想,有十几块钱的裤子吗?我说过按照三折给你们吗?再说,当初叫你们看好了衣裤,你们都同意了的。”王良还装出很委屈的样子,好像本就该是这对夫妻的错。
下岗夫妇火了:“你讲理不讲理啊,给我们发货少,还发的都是垃圾,根本就不是你让我们在库房里看到的那种,你们——你们还讲不讲理啊,我要去告你们——”那个女人一口气没上来,瘫在了地上,口吐白沫。
王良可能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很平静,理也不理这个茬儿,就又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知道,有些人来了就是闹事的,让他们静一静,休息一下就好了。
所以王良回到了办公室,他一边喝茶,一边上网看小说,最近他迷上了盗墓小说,他觉得盗墓小说比起在现场和那对夫妻说话好玩儿多了。
我走了出来,先前,我是一直在格子间里躲着的,我不敢出来见他们,毕竟骗光了他们六万元钱,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作恶分子,可是看到他们晕倒在我们的大楼里,我又止不住心伤。
我倒了一杯水,给了那个女人,男人把水一点点灌进女人的嘴里,女人睁开了眼睛,一看我,扬起手,“啪”把盛水的杯子打翻了。
“苏贞,我们走吧——”男人唤了妻子一声,声音颤巍巍地说。
女人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我的心口一疼,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小时候她心情不好,经常拿我撒气,长大后我离开了她,好几年都没有给她哪怕一点音信。其实,她抚养我多么不容易啊,她那么好强,拒绝接受父亲给我的抚养费,可是,当她终于把我养大后,我却那么无情的离开了她……
就跟这对夫妻一样,含辛茹苦地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用这个小店,得到回报,可是他们没想到,回报给他们的竟然是如此的结局……
我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白眼狼,就跟这个加盟机构一样,我们都是白眼狼,我们都是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报的人……
王良看到我立在楼梯口发呆,他好像很懂我的心思,走了过来说:“小亚,别想那么多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我觉得,我们做得有点过分了——”我喃喃地说,希望王良作为副主管,能够补偿那对夫妇一点儿什么。
“还有比我们做得更过分的呢!”王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继续说,“小亚,我们做得不是最过分的,还有些加盟烧烤的连锁机构,加盟特色小吃的连锁机构,他们才黑呢!他们不仅仅卖设备,还卖资料,几张纸,就值好几万元,比我们的衣服还贵呢!”
“为什么那些人这么傻啊!”我很多余地问了一句,细想想,要不是亲自来这里暗访,说不定我也会上当。
那些网站上的宣传,电视广告里的连番轰炸,还有拍有实体店经营状况的精美画册,都让人们迷失了方向,一步步进入他们的圈套里,最后,放狠心吸干你的血。
回到格子间后,我接到了王良的短信: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看电影。
我看了看,有点好笑,记得刚来的时候,我还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就因为他有一双 “深邃”的眼睛,用琼瑶阿姨的话来形容,就是如炬如电,如火如焰,像大海、像森林、像蓝天……
记得小时候,我到一个同学家里玩,偶尔翻看到了琼瑶的书,有这么几句,感觉很是惊讶,男人的眼睛,怎么可能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电,一会儿像蓝天,一会儿又像大海呢?
等我长大了,才理解了那句话,说的是抽象的“眼睛”,是他们眼神里表达出来的东西,让人有了那种如火如电般的错觉。
王良就有这么一双眼睛,他的脸是四方形的,鼻子笔挺高耸,脸的轮廓有棱有角,表情却是深沉的。
五 真实版的杀戮
如果说,加盟诺亚方舟的那对下岗夫妻,还太老实的话,来总部考察的,也有很多自以为比较“精明”的人。
那天,就来了一个说话喜欢兜圈子的男人,说他喜欢兜圈子,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喜欢带一句口头语“你说是不是啊?”
他身高一米六左右的样子,尖嘴猴腮,还比较黑,看样子像是长期在外奔波,有一种太阳曝晒后的黑亮。而他的脖子,却比较白,他说他做过很多生意,蒸过馒头,卖过小菜,开过羽绒服店,他还神秘兮兮地说自己贩卖过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