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姬深亦只留了聂元生说话,连牧碧微也被他借口支开。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嘴角露出一丝嘲意:“自小常听宫人议论说母后偏疼二兄,朕想着自己也是她的亲生骨肉,便是二兄在母后身边长大,谅来母后也不至于太过偏心,如今看来母后待朕究竟不过如此……若是今日险些被坏了名誉的是二兄,而始作俑者是朕,还不知道母后要怎么闹着叫朕补偿了他呢!你看见没有?朕方才不过试探了一句,母后就急急的替他们说起话来,无怪大兄要拖了二兄来行此事,说起来大兄比朕与母后相处的日子还要久些,被母后驳了一回尚且还不敢亲自来说,非要托了二兄,原来大兄究竟比朕看得清楚些!”
聂元生微微一笑,这会他却反而替广陵王说起了话来:“陛下不必太过伤心,其实太后有一句倒是不曾说错,广陵王性情忠厚,只不过囿于兄弟情份思虑不全,若是看出此事损及圣誉,定然不会有今日之举的。”
姬深冷笑了一声:“大兄托他的事情他竟是想也不想的就进了宫,而朕要做些什么他却没迭声的罗嗦着!你不必替他们说话了,朕知道你的为难之处,既要提醒朕,又要顾忌这宫里宫外议论你挑唆皇家骨肉情份,实际上这皇家若有情份,当年济渠王满门也不至于在皇祖去后立刻暴毙而死了!”
梁高祖姬敬起事之时膝下就有了数子数女,在平定天下的十几年中固然戎马忙碌,然而也添了些子女,到了定鼎后,后宫少不得也要纳几个人,高祖元配未到北梁建立便去世,追封皇后,元配所出的二子二女在战乱之中二子先后战死,公主们且不论,先帝睿宗乃是高祖征伐天下时所生,其母难产而亡,高祖追赠为妃,睿宗继位,又追封了皇后。
而济渠王的母妃却一度是高祖所宠爱的贵妃庞氏,加上济渠王本人亦俊秀聪慧,在诸子中极受高祖宠爱。只是济渠王比之睿宗少了七岁,出生时北梁的根基已现,因此素来没吃过苦头,高祖立储时多方考虑,顾忌着南齐仍在,觉得到底战乱之中成长起来的睿宗更适合继位,济渠王因此不满,高祖为此还发作了其母庞贵妃为警告,又将他遣出邺都至军中磨砺,意在敲打,却不想济渠王不知怎的竟策反了部分军队,竟反攻邺都。
其时不但高祖还在,与高祖打下北梁的老将亦存,济渠王的这次叛乱自然是失败了,本人亦被高祖下旨幽禁一生……念着父子情份,高祖究竟没忍心杀他,但睿宗才继位,却立刻爽快的叫他去见了高祖,饶是如此睿宗还不解恨,没多久又叫济渠王满门都暴病而故。
这件事情朝野上下心知肚明,不过畏惧睿宗对兄弟都这般狠辣,都装作不知罢了。
聂元生当然也知道此事,但姬深可以公然的提了出来,他却是要继续装糊涂的,当下避开了济渠王之事,道:“此事说来说去还是安平王请封庶女引起的,原本皇家之事,按着广陵王所言,的确非微臣所能妄言……”
姬深冷笑道:“你我名为君臣,实如至友,今日若非你警觉提醒了朕,你瞧着罢,母后断然是舍不得责怪替大兄出头的二兄的,少不得叫朕过去斥朕忤逆,再者必定重提嫡庶尊卑之事……今日母后不是还发作了孙氏?什么前朝为大雪担忧,预备节省,不过是寻个由头寻茂姿的不是罢了!反而大兄那边却只推了个媵妾出来说嘴,还未曾要怎么样!母后偏心至此,兄弟视朕如棋子,朕观这上上下下,也只元生一人忠心为朕!你有话只管说,莫说此处无人,便是当着朝野上下,朕看谁敢不许你进言!”
“安平王此举差矣!”聂元生闻言,也不客气,正色道,“陛下请想一想,高王妃乃是陛下的嫡亲表姊,亦是安平王之表妹,说起来安平王乃是先帝与太后之嫡长子,微臣听说高王妃出生之后,因与安平王年岁仿佛,自幼就常被太后召入宫闱,与安平王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高王妃也非无子之人,且还是世子生母,那庶女之母不过一介媵妾,莫说堂堂宗室,就是寻常人家,后院之事自有主母料理,即便为人丈夫的对正妻的处置有微词,所谓当面教子,背后训妻,总也要与主母留足了体面!免得主母颜面无光,无法约束底下之人,致使后院渐乱!况且高王妃还是太后为安平王所择之妻,便是念着太后与小世子的份上,安平王也很不该这样扫了王妃的面子……即使一定要为庶女请封,总也要请王妃出面,以示内外有别,王府是有规矩的地方,如此叫庶女更加感念嫡母之恩!这才是后院和睦之道!若安平王与王妃商议了此事,由王妃出面,太后娘娘一向慈和,纵然一次不许,次数多了,瞧着王妃的面子自然也允了,又何必要闹到宣室殿来,还惊动了礼部诸官,使圣誉有受损之虞?”
聂元生这番话有理有节,说的姬深眸色又深了一层,冷冷道:“大兄不比二兄!朕这个表姐也不比二嫂贤德,如何肯为庶女请封?”
“既然如此,安平王便该作罢。”聂元生不以为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莫要说庶女,就是嫡女,王妃究竟既是主母,又是长辈,断然没有为了子女拂了王妃颜面的事情,况且诸王嫡女为县主,庶女无封,这本就是规矩!若为了安平王一人加恩,其他府邸的庶女也作如此请求,他日,若有宗室立下功劳,莫非泽及子孙时都要晋县主为郡主,使庶女亦几就郡主吗?如此嫡庶不分,岂有不乱的道理?况且又置东宫于何地?帝女又何地?”
姬深对规矩其实看得不是很重,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做出坚持立孙氏为后的事情来,但聂元生先说了安平王此举会使姬深名誉受损,况且广陵王明知道安平王已就此事求过高太后,却被高太后驳回,竟是瞒了姬深来求旨意,甚至还带了礼部官员同至,分明就是想叫姬深背上一个忤逆太后的名声来成全他们,又有逼迫君上的嫌疑,如今聂元生强调规矩,倒叫他渐渐生了疑心,心道自己虽然是嫡子,到底是嫡幼子,两个兄长虽然不至于如当初济渠王那样公然与先帝作对,又摄于皇祖临终之言未曾敢明着夺储,私下里恐怕也是不甘心的。
这一回姬熙说是没有多想只是帮一把姬煦,但谁又知道这不是他们两个串通了起来设下陷阱,好叫自己的名声更坏一些?如此日积月累,自己内外都得了昏君的称号,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废了自己……姬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忽然道:“元生所言甚是,不过,大兄与二兄固然糊涂,礼部诸官,非但不加以劝谏,反而帮着他们欺瞒于朕,委实可恨!朕看徐鼐年纪也大了,实在不堪任职,着他荣养,也算全了君臣体面!”
聂元生心中无声一笑,到底借此事挑起了姬深对于帝位的戒备之心,姬深此举分明就是打算杀鸡儆猴,接下来怕是就要收拾那些与安平、广陵二王走得近的大臣了,这可不成,姬深如今是怒头上,高太后毕竟还活着,亲生母子血脉牵系,若现在就任凭姬深公然打击二王,高太后岂能饶了自己?就是姬深醒悟过来,自己也得不了好。
思索片刻,聂元生道:“徐鼐的确到了致仕之时,况且陛下前几日才加恩了徐家之婿,牧齐父子论才干品行比之徐氏几房的子孙着实强了许多,而且牧家人丁单薄,又与高祖并先帝都有情份在,很该栽培栽培,如此为了牧齐,徐家也确实该退一退,毕竟女婿如半子,想来徐尚书是个明白人。”
徐鼐是邺都徐家如今任职最高之人,官至礼部尚书,其实方才受了安平王之请到宣室殿来的人里没有他,但姬深既然要警告交好二王的群臣,当然也是挑位高的削了,此刻便道:“虽然方才之人中无有徐鼐,然礼部究竟在他治下,但望新任礼部尚书莫要与徐鼐一样!”
聂元生淡笑着道:“微臣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姬深一向信任他,何况今日之事若非聂元生提醒,姬深少不得要被坑上一把,这会自然不会觉得他逾越,反而觉得聂元生到底一自己一同长大,因此才这样不拘上下之礼,欣然道:“朕想你推荐的人总不会有错,只是未知蒋遥并计兼然那两个老货是否同意,总要想个法子。”
“这个人选左右丞相并太后定然是都会同意的。”聂元生淡笑着道,“便是陛下的表兄、高王妃之胞兄高节。”
“竹约?”姬深怔了一下,表字竹约的高节不但是高王妃的同胞兄长,还是高太后的嫡亲侄儿,其父高传便是高家如今的当家人,姬深的舅父,家世如此显赫,倒也不是全无能力之人,况且又在朝中历练多年,执掌旁的部或许还欠些火候,然而礼仪之道素来是世家的拿手好戏,高节想是不会有问题的,只不过……姬深皱眉道,“朕记得你与他并无什么交情,去岁宫中开宴,闻说你路遇他时还被他借酒嘲讽过几句?”
聂元生安然而笑:“古人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何况微臣与小高大人不过是几句口角,远远未到仇雠的地步,或者陛下以为小高大人不妥?”又道,“今日之事虽然陛下受了委屈,但若传了出去,安平王与广陵王必受攻讦,如此也算是全兄弟之义,好叫人知道陛下的宽宏大度。”
姬深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观朝野上下,朕虽贵为天子,然忠心者却仅元生一人耳!”
聂元生与高节非但无甚交情,还受过后者羞辱,方才广陵王也对聂元生颇为不屑,在这种情况下,聂元生还要推荐高节出任礼部尚书一职,理由还是免得安平王和广陵王为此对姬深生出罅隙,姬深如何不感动?
何况高节不但是安平王的大舅子,广陵王的表兄,也是高太后之侄,高太后若是知道此事,也会对姬深此举赞同,姬深越发觉得聂元生忠诚可嘉,而与他起冲突的高节着实不地道,但想了一想,还是点了头:“朕会告诉高节是何人推举他出任此职,也好叫他既然任了礼部之职,当有合宜举止!莫要再失礼于人!”
聂元生含笑拱手:“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