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一行回到澄练殿,就看到一身大红锦袍、颈上戴着赤金璎珞圈的姬恊正背着手,站在殿前向外张望着,看见步辇的影子,他顿时大喜,大声叫道:“母妃母妃!”拔腿就向步辇跑了过来!
吓得他身旁的樊氏和成娘子都魂飞天外,樊氏到底上了年纪,一把捞空,倒是成娘子年轻,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他,赶紧哄道:“三皇子仔细脚下……娘娘可不是就要回来了吗?”
牧碧微在步辇上早就看见姬恊冒冒失失往台阶下扑的样子,吓得坐直了身子,又见成娘子抓了住了他才放心,步辇停下,阿善先将嘟了一路嘴的牧鸢娘抱下去,素丝才扶着她下辇,就瞪一眼姬恊,轻叱道:“没点儿规矩!”
“母妃!”姬恊根本不怕她,高高兴兴的凑过来,随便行了礼,就抓着她袖子道,“母妃,咱们现在就去御花园罢?”
“你这么急着过去干什么?”牧碧微蹙眉问,“功课写完了吗?”
姬恊无所谓的道:“不过是几个字,儿臣早就写完了。”
“回娘娘的话,三皇子的确已经写完了字的。”成娘子见牧碧微的目光看了过来,赶紧道。
牧碧微便道:“既然如此,那等母妃换件衣服,也叫你表姐喝口水。”
牧鸢娘从刚才在华罗殿里牧碧微捂着她的眼睛起就一直嘟嘴不乐,此刻就负气道:“侄女不想喝水!”
“那就也换身衣服好了。”按着宫里的规矩,公主到六岁就要到凤阳宫别居,同时也要开兰蕙馆,正式教导宗室贵女,太宁九年的时候,牧碧微因为舍不得膝下的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就向姬深求了恩典,让两位公主在身边多待了两年,后来恰好赶上了端明皇后甍逝,三年守孝是去年才结束的,守完孝后,高太后觉得两位公主年岁长了,再不离开养母别居,未免太过小孩子气,牧碧微又与姬深纠缠,才再拖了一年,但一个月前,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到底不得不搬出澄练殿,住到凤阳宫,牧碧微习惯了膝下三个孩子的热闹,忽然少了两个养女,就觉得冷清。
加上姬恊也觉得两位姐姐走了之后独自无趣,不久前牧家女眷进宫探望,牧鸢娘在其列,牧碧微就禀告了姬深,接她进宫来小住。
牧鸢娘在家中甚得宠爱,虽然太宁十一年的时候她又有了一个弟弟牧峰,但作为曾孙一辈唯一的女郎,从沈老太君到牧嵘都向来偏着她,进了宫又是住在嫡亲姑母膝下,如今宫里位份最高、抚养端明皇后亲生子四皇子的左昭仪还是她的姨母,因此一向有几分娇纵,这会不满在华罗殿里被遮了眼睛,就不高兴的道:“侄女不想去御花园了。”
她这小孩子脾气,牧碧微也不放在心上,就捏一捏她面颊笑着道:“做什么不去呢?过去散一散心才好啊!”
姬恊惦记着出门玩耍,也劝说道:“表姐,如今正是牡丹开的时候,你昨儿个不说是没见过御衣黄吗?御花园里有好几株御衣黄来着。”
“是吗?”牧鸢娘到底小孩子,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听说自己在书里看到、却没见过真正的御衣黄,顿时就动了心思,姬恊又提了几种旁的她没见过的牡丹,两个人没多久又说说笑笑起来,跟着牧碧微回殿去更衣。
牧碧微让樊氏等人看着他们在外间,自己由阿善服侍着进里头更衣,阿善低笑着道:“从前看鸢小娘不太爱说话,还以为是个好脾气的,不想上回被那张氏拍了下手,回来之后竟然再也不肯去华罗殿……”
“就该这样!”牧碧微一边让她伺候着脱了外袍,一边冷笑着道,“咱们家的孩子,吃几个点心,什么时候轮到个下贱的奴婢来指手画脚?更不必说居然还动上了手!这张氏分明就是找死!”
阿善道:“奴婢看苏家是别有用心……怎么说,苏家也也多少年的世家了,这样小家子气的事情也做了出来……”
“不过是想挑唆罢了。”牧碧微冷哼着道,“这几年来,嵘郎、鸢娘和衍郎常往何氏那边跑,何氏对他们三个疼得紧,苏家怎么能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本来何氏就不喜欢与自己没有血脉的孩子,抚养四皇子么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偏偏苏家还要对她不放心,明里暗里的塞着人,武英郡夫人和高阳王妃还要三不五时亲自进宫来探望,从前四皇子还在襁褓里没什么记忆也还罢了,如今虽然没正式启蒙,都开始学描红记人了,身边却还都没个何氏的人,何氏又怎么能对四皇子有感情?当然格外疼爱自己的甥儿侄子了,苏家看着却又疑了心……”
说到这里她蹙了下眉道,“武英郡夫人可不像这么笨的人,她虽然强势但也不是只会一味的以势压人之辈……嗯,我知道了,她这也是掐着辰光,要让步了。”
“女郎是说苏家要让何氏渐渐插手四皇子了吗?”阿善沉吟道,“这是为什么呢?毕竟当初端明皇后对何氏寄予厚望,临终前还不忘记替她铺路洗白,苏家当时没就着端明皇后的做法与何氏真正交好下去,反而对何氏百般提防打压……现在……”
牧碧微讥诮一笑道:“苏家么这是先兵后礼……先叫何氏晓得即使这宫里他们想把手伸进来也是不难的,也是给何氏颜色看,但当初端明皇后选择何氏来抚养四皇子本来就是为了看中何氏的心机手段,如果靠着苏家就能够保得住四皇子,为什么还要何氏这个养母呢?不过我猜他们之前做得那么咄咄逼人,惟恐宫里宫外不知道……亦有让邺都世家放心的意思在里头,这也是一出缓兵之计啊!不然我今儿做什么让你不必顾忌什么,直接宰了那胆敢冒犯鸢娘的张氏?你等着看罢,苏家这一回指不定还要借着咱们下坡呢!”
当初苏家嫡长女苏孜纭封右娥英时难产身亡,经其妹高阳王妃设法让太宁帝姬深一时激动,追封为端明皇后,因为姬深从前从来没立过后,便是元后,只是四皇子到底是在追封之前诞生,不能算是嫡子,但即使如此,在皇长子姬恢伤了腿的情况下,继位的可能也是不小的,所以抚养四皇子的何氏被后宫羡慕嫉妒恨,邺都世家也对苏家警惕万分……毕竟一个根基本在营州,在邺都属于外来的家族,到邺都不到两年就让原本势头还在太后娘家高家之上的曲家大伤元气,很难不引起本地世家共同的敌意!
在这种情况下,苏家对四皇子的养母何氏一再逼迫猜疑,邺都世家自然乐得看热闹,毕竟何氏这样的商贾之后,在讲究门第的本朝后宫里,不算顶美又不以才华、歌舞之类着称,竟然从良人一路做到了左昭仪,可见不是好惹的,这么一位左昭仪哪里是肯听人摆布的主?
“就是换作了我是邺都那些世家的家主,看到苏家当初往何氏身边左送几个人右给几匹料子,没事就跑过去一待一天半天的,我也会琢磨着等一等,等何氏按捺不住的时候和苏家闹翻了最好,有便宜可占的时候到底就要迟疑的,更何况邺都又不是一个两个世家,不到生死关头谁肯主动出这个头呢?到底苏家也不是气息奄奄得随便可以欺负……四皇子可是端明皇后亲自发话交给何氏抚养的,还是经过了高太后的同意、苏家当时的主动!如今何氏虽然侍寝不及从前了,但在陛下跟前还是说得上话的,想把四皇子抱走可不容易。”牧碧微对着铜镜换了一支簪子配衣服,道,“何氏再怎么说也是左昭仪,真把她逼急了,像今天这样,就是我这个贵姬在她殿里杀个奴婢,即使那奴婢是武英郡夫人送的,但内外有别,武英郡夫人也只能找何氏说理或跟太后告状,难道还能直接冲过来寻我说话吗?一旦何氏和苏家真正翻了脸,邺都世家就可以省了许多功夫了,没有苏家扶持,四皇子能成什么气候?陛下……还年轻呢!”
阿善静静的听着,递上一对珠花让牧碧微自己簪上,道:“苏家如今怎么就软了下来呢?”
“宫里宫外谁敢认为何氏是傻的?苏家一味的逼迫下去,摆明了让她傀儡做到底,可能吗?”牧碧微淡然一笑,“四皇子又不是何氏挣命生下来的,他的生父是陛下,和何氏半点儿血脉都没有,没有好处,何氏管他死活?何况没有何氏的扶持算计……四皇子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个问题!他如今才几岁?四岁的小孩子,王子皇孙难道就不会死了吗?”
顿了一顿,牧碧微冷哼了一声,“四岁已经开始记事记人了,苏家如今选了这么个机会低头,让何氏正式接手四皇子的抚养教导,这样先前对何氏的逼迫,还不至于叫他们母子之间真正起什么罅隙,毕竟四皇子如今能记什么事懂什么事呢?何氏需要苏家的扶持来补充她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娘家的劣势,苏家却也需要一个长袖善舞城府深沉、保得住四皇子清得了夺储之路的后妃,两下里本来是彼此有益的合作,都是聪明人,何氏忍耐了三年也快到底线了,加上邺都的世家……这几年下来,宫里新人增多,固然都是以郡贡的名义上来,各家可也不是没做手段,三年的缓和,端明皇后的孝都除了,苏家如今也不至于做点什么都要被邺都世家猜疑半晌……听说,康容华如今与大高妃走得越发的近了?”
“正是,皇四女身上的衣裙如今大抵都是康容华亲手做的。”阿善笑了一笑,“可见大高妃是真正信任她。”
“大高妃和高家一向不大和睦,不过荣昌郡夫人借着探望皇四女的名义,到了几回承春殿后,仿佛也改善了许多,更兼听说她的同母弟弟如今也有了一份好前程……”牧碧微道,“这个康氏也许就是高家的人罢,看来这些世家对苏家也是颇为忌惮,当初苏家对何氏的架空可算没白浪费。”
阿善淡笑着道:“说起来何氏这个养母,可也被白认,从太宁十年起到方才殿上的那些新人,这宫里足足添了五十九人了,中间有陛下喜欢的,也有陛下不喜欢的,却无一例外无所出……”
“可不是吗?”牧碧微冷笑了一声,抚平裙上褶皱,淡淡的道,“方才你在殿上当着新人的面出手,可也是帮了何氏一个大忙呢!若没料错,这会她该在安抚着新人们喝碗安神汤再走罢?不然怎么是体贴大方的左昭仪?”
阿善微笑着道:“好一碗安神汤。”
“难得今年因为张氏那贱婢能有个新借口啊。”牧碧微冷笑着道,“太宁十年是借口赏花,叫一起子新人在光秃秃的御花园里围着两株梅花树吹了半天西北风,才发下去姜汤,太宁十一年呢则是借口人不多,索性赐了场宴……今年没有你出手的话,估计这些新人也有领略苏家推荐进宫的那位厨子手艺的机会呢!”
阿善笑道:“那安神汤恐怕就是那位厨子亲手所熬,如此也算是领略过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姬恊却等不及了,拍着房门催促道:“母妃母妃,你好了么?儿臣答应新泰姐姐要给她摘几枝最好看的涧仙红的,去得晚了若是被旁人摘了可怎么办?”
“我道他今儿这么急做什么呢,原来是许了人东西。”牧碧微就住了方才的话,笑着对阿善道,阿善扬声安抚姬恊:“三皇子放心罢,新泰公主喜欢涧仙红向来六宫皆知,谁敢全部摘光呢?总要给公主殿下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