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武英郡公府格外的安静。
世子苏徊先后伺候着父母服了药,武英郡夫人见儿子连日衣不解带的操劳,便用沙哑的声音吩咐他先下去休憩,苏徊忙道:“母亲,儿子年轻,不碍事的。”
他不能放心,武英郡公也还罢了,虽然也号称伤痛过度、卧榻不起,好歹也只是背着人流过几次眼泪,武英郡夫人却仿佛是完全垮了……一直到今日上午,清醒的辰光才长一点,可傍晚的时候还又哭闹了一回……到底郡公和夫人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了……武英郡夫人没什么力气的道:“嘉懿还有几日才能回来,你若也累病了,叫我们怎么办?”
苏徊还是不放心,只是那边伺候郡公的小厮进来,说是郡公也有意让他回去休憩,却不过父母的命令,苏徊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正房。
他走后不久,武英郡公便披着外袍,由小厮搀扶着到了武英郡夫人养病的西厢,本来他们的卧房就是西厢,因为夫妇相继病倒,按着如今睡榻的规矩,同榻就不太方便,所以郡公就临时住了本是书房的东厢,现在打发了苏徊又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要说。
武英郡夫人对他的到来也不吃惊,只是低声道:“叫人拿个火盆进来罢,免得着了凉。”
“屋子里不冷。”武英郡公摇了摇头,面色漠然道,“再冷,能比咱们的心冷吗?”
这话说得武英郡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夫妇两个相对无言了半晌,外头有人隔着窗轻声禀告:“郡公、夫人,人来了。”
“着他进来罢。”郡公看着还在垂泪的妻子,漠然的道。
片刻后,任太医一脸惊恐不安迟疑、却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任太医如今也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了,加上受太后重用,高祖、先帝对他也是极为礼遇的,向来架子不小,可如今却是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属下无能!”
“底野迦可以解万毒,却死香和盛颜香……”郡公说话速度很慢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但任太医的额角,却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低声道:“属下……属下是这么说过!”
“那为什么本公的长女,还是死了?”郡公低声问,语气柔软,仿佛很好商量的样子。
任太医却是战栗了片刻,才颤声道:“因为……因为右、右娥英她……她……她……”
“哐啷!”
却是武英郡夫人慢慢止住了哭泣,抄起床头一只尺高的摆瓶,向他砸了过去!
只是武英郡夫人这几日伤痛过度加上饮食难进,力气衰弱,这摆瓶勉强砸到了地上,却离任太医还有些距离,任太医的心猛然一缩,一横,道:“右娥英在生产前没有服用底野迦!”
“为什么?”室中瞬间沉寂了片刻,郡公才沉声问!
“右娥英想要个孩子。”任太医几乎是哽咽着道,“她想要她与陛下的孩子!右娥英说,若属下不帮她,她便……便要属下儿孙的性命!若属下敢告诉郡公或夫人,她就将属下的子孙全部活埋了!”
武英郡公与武英郡夫人怔了片刻,皆是大恸!
他们夫妻恩爱,子女皆是嫡出,而且个个极得宠爱,苏徊这个嫡长子,因为是世子的缘故,向来被调教严厉,而苏孜纭却是女儿,不必继承家业,苏家又是那样的豪门贵府,根本不怕委屈了女儿,是以苏孜纭和苏嘉懿受到的宠溺根本不是苏徊能比的,任太医虽然是苏家在邺都、在皇室最重要的一步棋,可苏孜纭脾气发作起来,杀了他的家人、乃至于杀了他……武英郡公夫妇,难道还能打杀了她吗?
任太医也正是明白这点,才会乖乖听命于苏孜纭……“当年宠她爱她如珠如宝,只想着既然生到了咱们的膝上,不拘怎么样,此生终究是锦绣堆里过了,谁能想到竟然是害了她?”武英郡夫人死死抓着榻沿,几乎是嘶喊着道,如果任太医不是对苏孜纭在父母跟前受宠的程度有所了解,凭他如今的地位和对苏家的帮助,又怎么会怕苏孜纭的威胁?
武英郡公仰头看着梁上,半晌才低下头来:“孜纭还年轻,陛下也是,她往后未必没有子嗣了。”
“但中过却死香的人,却再也不能有子嗣了。”任太医低声道,“右娥英拿到底野迦后,召属下过去询问,属下也没想到……就告诉右娥英……然后,右娥英就要属下隐瞒……属下也是没办法……”
“姬深那个昏君,也配我儿豁出命去为他延续子嗣么?”武英郡夫人想到爱女死在跟前,临终惦记着见姬深一面……可那个她所爱的君主,却夤夜在宫外偷欢……即使姬深是她的外甥,武英郡夫人如今也恨极了他!
任太医不敢出声。
武英郡公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孜纭要你隐瞒的,就这一件事吗?”
“右娥英还有话要属下转告……”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坦白了,任太医接下来的话就说的轻松多了,“右娥英想将四皇子……交给左昭仪抚养!”
“是么?”相对于这个当时在产房里曾经将高太后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的消息,武英郡公和武英郡夫人反而没什么吃惊的意思,武英郡夫人露出一个惨笑:“怪道她之前想方设法的劝说妹妹……同意越级抬举那何氏……我本以为她是要让何氏与牧氏互斗……原来……”
任太医低声道:“右娥英说,六宫论心计城府,以曲氏、何氏、牧氏为最,从前的孙氏、步氏虽然美貌,但心计却远远不如……美貌终究是一时的,而且也并非不可损毁……为了四皇子的将来……何家不是望族,却也枝繁叶茂,就在邺都,利于控制……更何况,何氏中过却死香之毒,却没受过盛颜香……她虽然没死,却是不可能有自己孩子的……”
“位份高、家世微弱、有手段……而且不能生养,这何氏进宫仿佛也有几年,宠爱亦大不如前了吧?她能够护好我儿的孩子,但有我苏家在,也休想委屈了孩子……并且何氏如今也需要一个无宠后的保证……”武英郡公无声的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喃喃的道,“我儿把什么都想到了,连四皇子的抚养人都早早选好、并为何氏铺好了路……却没有想过她的老父老母……这就是所谓儿女都是债吗?”
任太医不敢回答。
“孜纭没有给我们的话吗?”武英郡夫人又哭了半晌,挣扎着问。
“右娥英说她对不住郡公、夫人。”任太医轻声道,“但……四皇子还是要求郡公和夫人多加照拂……”
“我们的嫡亲外孙,还用得着她说么?”武英郡夫人泪如泉涌。
“可如今四皇子在太后身边。”任太医小声道。
武英郡公看了眼夫人,道:“这个不需要你担心。”
见任太医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问,“还有事?”
“属下……”任太医犹豫了一下,但深知苏平手段的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属下觉得……太后身份尊贵,抚养四皇子或许比新任的左昭仪要好……而且,这样属下也便于照拂!”
他这是想将功赎罪,因此来的路上,思虑再三,觉得这个建议实在没错,如今才敢在武英郡公夫妇都悲痛万分的时候多嘴一番。
只是听了他的话,武英郡公却是意义不明的笑了笑,笑容冰冷。
“我儿所出的皇子,应该是皇家最尊贵的皇子。”武英郡公慢慢的说着,冰冷的看向了任太医,“你说是不是?”
“是!”任太医立刻道,他心惊胆战的道,“宫里没有皇后,太后亲自抚养,这才是最尊贵的……”
武英郡夫人冷笑出了声:“我那个糊涂的妹妹……大皇子的腿,是怎么伤的?”
“但属下可以就近照料……”任太医一再强调这点,无非是反复暗示自己还很有用,有用到了若是被泄愤处死,那就太可惜了。
这里面的意思,武英郡公夫妇自然听得出来。
武英郡夫人大笑起来:“我将女儿托付你照料,你是怎么照料她的?照料她难产而死?而我这个母亲,到她死前才醒悟过来受了欺骗?”
任太医说不出话来。
“太后多少年纪了?”武英郡公沉默半晌,才悠悠的道,“不说太后糊涂不糊涂的话……陛下隔多久才去一次和颐殿请安?又会在那里停留多久?其中多少辰光可以花在大皇子、二皇子身上?”
见任太医再次沉默,武英郡公叹了口气,“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在大皇子、二皇子这么大时,见到陛下的机会和时间却比皇子们都多……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当时的孙氏、牧氏都正得宠,近水楼台先得月……后宫之中,宫妃与子嗣,本来就是这样相互扶持……“陛下从登基起,就不曾遵循过礼法……”武英郡公慢慢、慢慢的道,“他既然任人唯爱,你以为养在太后身边……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要的储君,不是贤德孝顺……而是讨他喜欢……连见都不怎么有机会见到他的皇子,又怎么讨他喜欢?你以为人人都似高祖那样,喜欢以貌取人吗?”
武英郡公渐渐冷笑起来,“高祖以貌取人,得了聂介之……又得了陛下……聂介之……多少年才出一个聂介之?”
“更何况、何氏手段过人,往后,若还有进宫的娇妃美人怀孕……”武英郡公森然道,“难道我能指望你挨个去解决她们吗?”
何氏家世微弱偏偏人多,想跑都没法跑,利于控制……而且她还不能生育了,没有亲生子女来和四皇子争宠……她又心计过人,四皇子归了她抚养,为着利益,她也容不下下一个孙氏、步氏之流的出现,更别说其他得宠爱的皇子……这么个妃子,加上任太医的配合……如果右娥英没死……可如今却只能便宜了何氏……既然右娥英选择了何氏,可见她什么都看得清楚……包括自己死心塌地的爱着姬深,但死后姬深却未必能够记上她几天……连她赔上性命生下的四皇子,若是没有一个手段足够的母妃庇护……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那个昏君的喜新厌旧和无情无义……右娥英从头到尾都清楚得很……所以她为四皇子选择了何氏作为养母,而不是真心疼爱她又身份高贵的太后……然而她还是痴痴的爱着姬深……即使临终前想见姬深一面……姬深却在宫外与旁的女子偷欢……但自己珍爱万分的长女,却到死都没怪过他一个字……他怎么配呢……对丈夫用尽了性命去爱,对四皇子也是苦苦思虑、用尽手段为何氏铺路来安排……为人妻为人母都用尽了心思用尽了己力……可是……为人女呢?
武英郡公怔怔出神片刻,忽然以手抚胸、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武英郡夫人呆了半晌,才不顾自己身体的从榻上爬起来:“顺之!”
任太医被武英郡夫人提醒,才要起身上前施救,不想武英郡公却摇了摇手,疲倦的闭上眼睛:“无事……不过是这几日烦闷所积,吐出来反而畅快……”
又顿了片刻,他才睁开眼睛,看向仍旧跪在那里等候处置的任太医,慢慢的道,“当年,先父入邺觐见高祖,偶然遇见你时,你不过是高家一个寻常的下仆,每尝受人欺侮,却在医道上颇有天赋,高家医馆里的大夫看你机灵,教导你几句,哪知就引来了其他仆下的嫉妒,纷纷排挤你,甚至从此都不让你靠近医馆……先父怜你好学,所以私下让当时的随身医官用心教导你……后来又赠了你那卷医书……”
“属下永不忘先郡公大恩!”他说到这里,任太医已经哽咽着连叩三个头,颤巍巍的道!
如果没有苏群,这世上绝不会有一个名震大梁的任太医……无论苏群的后人对他怎么呼来喝去……这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先父并没有想到要你报答。”武英郡公自顾自的道,“是你后来知道先父即将返回营州,冒着大雪追出邺都数十里,跪在雪地里承诺要报答先父……当时先父对你留了意……就借着夫人的关系,对你照拂了些……没想到,世上竟然就这么出了一个名医……”
“这些年来,你为苏家做了不少事。”
“孜纭的死不能全怪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害怕什么呢?你早已不欠苏家什么了……长女韶华而逝,我与夫人再伤心,也不至于迁怒于你……”
武英郡公疲惫的道,“接下来的水会更混,你若承受不住,就告老罢……这番话,在先父去时就叮嘱过,先父虽然好算计,却讲究公允,他给予你的,你早已还清了……”
“先郡公给予属下的,属下这辈子也还不清!”任太医忽然止住哽咽之声,认认真真的道,“为苏家做事,本是属下甘心情愿!”
“那你的子孙,可以陆续离开邺都了。”武英郡公低声道,“因为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冰凉的视线对上武英郡夫人灼热愤恨的目光……多年夫妻,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