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泰公主居然当真开始每日到永淳宫去磕头请罪?”牧碧微怔了一怔,道,“她……才五岁罢?孙氏才去了多久?”
何氏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道:“这世上既然有到五十岁都不谙世事的人,五岁就能够忍下这样愤懑羞辱也不奇怪,何况这宫里,只要失了宠,总少不了人去踩几脚,谁管你是不是金枝玉叶又是几岁?听说她这些日子连饮食供应都断了,都是寄叶把自己那份让与她……至于孙氏,她死都死了,死了一天和一年又有什么两样?”
牧碧微叹了口气,看着她道:“这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嗯。”何氏点头,吐了口气道,“新泰的脾气我也知道些,老实说,我这么告诉寄叶时,也没能指望她会照做,如今她既然忍耐了下来并且照做,连我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阿善!”牧碧微沉思了下,吩咐道,“你去与黄女史说一下,先停一日功课,叫西平立刻就到和颐殿去!去向太后求情!话随她去想,总之就是她心疼妹妹!”
何氏哂道:“这个风头不好出,别叫陛下因此恼了西平!”
“陛下如今是在雍纯宫里。”牧碧微狡黠一笑,道,“右娥英怕是这会就在替新泰说话了呢!”
说了这一句,牧碧微若有所思道,“这新泰的母妃既然去了,太后那里已经养了两个皇子,总不至于再养着她了罢?你……”
“我对她可没兴趣。”何氏意兴阑珊的道,“当初,在避暑随驾的时候我带着她,你也看到了,不过是面上过得去罢了,可没那个心思多加教导。”
她自嘲的笑了一笑,“许是因为何家嫡庶不分,早年的时候,看着我阿娘,并海郎和三娘,在那些庶出却得宠的东西手里受过太多委屈,我对不同母的兄弟一向当做了仇雠来看,不然,这些年了,何家始终还是拿钱捐的那几个小官,你道当真是我不能给家人多要官禄吗?我就是不甘心……原本指望着海郎,可他死了,莫非我要替我那亏待着我们这三个嫡出子女厚待庶出的父亲祖父要官?可能么!”
牧碧微叹了口气,道:“你家三娘同我大兄向来恩爱,想必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喜讯的,到时候若能诞下次子过继,你好生替他筹谋罢!”
何氏笑了笑道:“但愿如此罢,嗯,我同你说句实话罢,大约因为何家那么个没规矩的人家,我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哪怕是皇嗣,那是当真怎么都爱不起来的,当初,亏得西平公主没落我手里,不然我可不会像你这么教导她,随随便便养着就是了,当着陛下太后的面亲近些,转过身来,我才没那个心情去哄!”
这么说着,她又道,“偏偏我如今却是再不能生育了……”面上也不禁带出了哀伤之色。
牧碧微就忍不住问:“你一再说自己不能生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当初你小产……”
“欧阳氏死而不僵,趁着我都快把她忘记的光景,设计让人穿着熏过却死香的衣物近了我的身。”何氏吐了口气道,“不但使我小产,而且容颜枯槁……当时三娘快生了,我怕一旦我失宠,你家本就子嗣单薄,不肯认帐,因此就急急的解了,就不能生育了。”
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不解也没办法,嗯,底野迦那么难寻,如今中原与大秦路途阻断,前朝剩的不过寥寥之数,我哪里弄得到?”
“底野迦啊……”牧碧微眼神恍惚了一下,何氏立刻注意到了,忽然问:“那年西极行宫……你的毒,可是聂元生手里有底野迦?”
牧碧微横她一眼:“你什么都知道?”
“离恨香与黄栌相冲之后毒性猛烈,所谓犀角能解毒,不过那么一说罢了!”何氏笑着道,“也就是陛下,宠着谁时,说太阳是方的他都能点头!”
“你怎知道不是我家的?我家在西北多年,岂不正是往大秦去的道上?”牧碧微道。
何氏笑眯眯的道:“告诉你也不打紧……当年我何家的祖上,趁着乱世之际,收罗了许多世家望族里流落出来的好东西,嗯,那次与欧阳氏一起哄了你到梅花林里去,那个酒壶就是有点问题的,回头你若到定兴殿里去,我拿给你看……”
牧碧微催促道:“我当时就想你肯定没安好心,只是你怎么知道他手里有底野迦呢?”
“你莫不是疑我与他有什么关系?”何氏会过意来,横她一眼,道,“我应付陛下就够操心的了,可没那个心思再拉扯上一个,再说他也不见得瞧得上我呢!”
“谁往那里想了!”牧碧微推她一把,何氏就道:“你还是三品大员嫡长女呢!也不知道没出阁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聂临沂,就是聂元生的祖父聂介之,他的长子生而多病,因是胎里带出来的,等闲针石都没用,一直都在捱日子,聂介之就两个儿子,次子就是如今的临沂县公是个极平庸的人,自然是想长子好起来的,就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底野迦这号称善除万病的东西……当时因为听说我家在战乱时收集了许多东西,还曾上门询问过,我家长辈巴不得能够巴结上他,可惜啊,怎么都没找到。”
何氏道,“我想聂介之找到时怕也晚了,毕竟那聂慕松没活多久,聂元生是他遗腹子呢!”
“是晚了。”牧碧微叹了口气,道,“我阿娘去的早,继母……虽然祖母是疼我的,可你也知道,牧家人丁单薄,闵家从我外祖父去后也没什么能撑门庭的人,倒要靠一靠牧家……原本呢,家里也没打算我高嫁,就想着嫁个门第落低些的人家,出了阁,自然出头露面的机会多了,我祖母又不是喜欢说人长短的人,徐氏怎么肯和我说什么话?”
“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何氏道,“所以我可不想去争新泰,一个公主争到膝下养大了,也不过是打发辰光和寄托感情,我如今满心满意的指望着海郎的嗣子呢,再者嵘郎固然是你侄子,也得叫我一声姨母,提到他我就觉得喜欢,至于新泰……就是皇长子,若不为争储,我其实都不耐烦养!”
牧碧微道:“其实我也不赞成你养新泰,先前你待她不是很用心,就算她自己年纪小没觉得出来,但回了孙氏身边之后那段时间,孙氏哪里会不提醒女儿的?如今看她又是如此坚毅的心志,谁晓得将来会怎么样想呢?还是莫要沾手的好,反正,她也每日步行到永淳宫里磕头了两三天了,想必太后不会愿意继续看着金枝玉叶这么对妃子低头的。”
何氏笑了一笑:“其实我才进宫的时候看到太后就想起了自己的先祖母,两个老太太都是一路人……媳妇儿妾因为不是自己生的,在她们眼里都是命贱如草,孙儿孙女却是个宝的。”
“怪道那会你能把她哄好。”牧碧微笑道,“我实在厌这位太后得很……出身不入她的眼,凭怎么讨好都当你犯贱,如今有了嫡亲的外甥女,连左昭仪也是公然的踩了……就算这宫里不都是在家里时被娇惯着的,进了宫来承宠后大小也是个主子了……谁耐烦继续这样送上门去给她作践?”
“所以后来见她瞧中了你,我立刻就投了孙氏。”何氏悠悠的道,“那欧阳氏和她同出一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牧碧微若有所思道:“你吃了这么大的亏竟然没有拿她怎么样吗?”
美人欧阳氏在兰林宫里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也没传出来猝死的消息,以何氏的手段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何氏淡淡的笑了一笑:“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报复她才能出了心头这口恶气……想着想着就是舍不得下手了。”
她这句话说的虽然语气清淡,其中积累的怨毒却不难分辨。
牧碧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陛下跟前的那副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
“我知道那是欧阳氏的爱件,所以知道她丢失了后就寻了块一样的,预备送给她……后来局势变化,就索性拿了污蔑她了。”何氏歪了歪头,“怎么那块砚台竟然是你拿走的?那会你才进宫吧?怎么知道的?”
“我哪里知道?”牧碧微哂道,“那次在平乐宫里吃了亏,一心想报复,路上遇见了聂……他帮忙,潜入含光殿里想做点手脚,不想欧阳氏直接跑到和颐殿去了,没寻到她人,就把她窗开了,将里头的砚台和墨抓了走,后来还没用上,她倒先被你坑了!”
何氏沉思了片刻,眼睛一亮道:“这里头倒有些文章做!”
“你打算怎么办?”牧碧微问。
何氏道:“你看,你如今与左昭仪交好,我呢,在右娥英的生辰时公然的引出孙氏唱曲,都是右娥英的心里刺,只是右娥英如今若是倒了,也不知道左昭仪还会不会继续厚待宫妃,何况右娥英若要彻底的倒,除非苏家出事!这样曲家一家独大,对咱们也不是什么好事!最好的就是她们两个拼得死去活来,咱们从中得利!”
牧碧微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如今两边已经是拼上了……”
“还不够。”何氏摇头,“不过是些意气之争,若不是右娥英那个性子,就左昭仪那一副仿佛永远都贤德大度的模样,面子上都争不起来!就算是宫权,也没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必得让她们成了死仇,才有咱们投机的机会!”
她慎重的道,“如今她们两个没有什么大仇,即使前头威烈伯弹劾着武英郡公,到底也没办法苏家……而且,你想,如今右娥英主动挑事,左昭仪这才回击……左昭仪布局布的那么早,你说要是她这会不想被打扰,就挑唆着右娥英先来对付咱们这些人……别忘记,你生的这一个,可也被当作了皇子的!”
牧碧微眯起眼:“欧阳氏虽然被废为美人,这些年来宫里都快把她忘记了,但怎么说也是欧阳家的女郎……欧阳家如今在朝中看似持中不言,实则也是打定了观望的态度……你说他们往哪边倒咱们才有好处?”
“高家明摆着助了苏家,左昭仪的母亲可是欧阳家的女儿啊!”何氏挽了挽镯子,微笑着道,“欧阳家,怎么能不帮着曲家呢?”
“那欧阳氏要怎么掺合进来呢?”牧碧微沉吟着道,“左右已经帮了新泰,不如再多做点,步氏小产之后再不能生养的事情,固然如今六宫皆知,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在药上头,可不是什么摔的!这件事情栽给欧阳氏,也好叫步氏同左昭仪离心!”
何氏凝神想了片刻,道:“这样很好……东西在什么地方?取来给我,这件事情我去办罢。”
“他过来也不是很方便。”牧碧微道,“你当初不是找了个差不多的吗?再找个好了。”
“你以为那么简单?”何氏白她一眼,“这种砚是前朝大家所制,世存的就那么几块,而且欧阳氏那块,其实还有暗记在上头,当初要不是她气急了没有细看,我也不能混过去呢!当然,这样也好,欧阳氏想抵赖都不能!”
牧碧微噫道:“我倒没留意……好罢,下回他来,我问问他。”
“要快一点,趁着步氏这件事情风头还没过去。”何氏叮嘱道,“不然咱们两个就难脱干系了。”
“还有,当初那块砚台当着欧阳氏的面砸掉过的,如今忽然把原本的弄了出来,这说辞也得好生想上一想。”牧碧微与她细细的斟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