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元生更衣沐浴,又有随驾太医为他看过了伤处,另行上药包扎,装束一新,更休憩了片刻,才到了晚膳时分,自有人过来领他去宁德堂。
宁德堂里姬深已经带着步顺华和苏孜纭在等着了,只是聂元生却不肯当着她们的面禀告,一进去就道:“臣请陛下赐臣单独奏对!”
闻言步顺华和苏孜纭都变了脸色,苏孜纭就疑心聂元生这是有意抢夺自己父亲的功劳,便不肯走,道:“聂舍人所言之事,与家父也有关系,表兄,我想留下来听!”
步顺华横她一眼,对姬深道:“陛下,我也很想知道燕郡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聂元生淡然道:“苏家女郎想是误会了,下官要奏对的事情与武英郡公没有半点关系,燕郡的郝家、展家谋逆,这详细经过,总要叫陛下知道,此外还有原本的燕郡太守计筥,苏家女郎对计筥想来是兴趣不大的。”
苏孜纭沉吟了下,心想谅聂元生也不可能把武英郡公的功劳全都吞了,到底这次能够平定郝家、展家,都是武英郡公发兵及时呢!又想自己若不走,步氏定然也不肯走,到时候聂元生什么都不说……朝中本就有人要弹劾他这次的所作所为,看来聂元生多半和自己一样,担心这次的功劳反而被人弹劾了去。
这么想着,她就点头:“那么表兄,我先下去了。”又斜睨一眼步顺华,“顺华娘娘,后宫不得干政,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等两人都下去,又屏退了众侍,姬深才问道:“到底何事,如此郑重?”
“陛下,臣要请罪。”聂元生跪到丹墀下,沉声道。
姬深不由失笑:“你才到时就请过一次罪,如今又要请罪……直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朕想你总不会对不起朕的。”
“臣这次所犯之罪委实太大。”聂元生苦笑着道,“盖因……臣假传了陛下圣旨!”
姬深一怔:“你假传的是什么圣旨?”
“就是让武英郡公出兵燕郡的圣旨。”聂元生此刻也无语了,这件事情按理说早该报给了姬深,怎么他到现在都没留意,自己当初出邺都时,身上应该只带了一道抚民恩旨、一道申斥五郡官吏的圣旨吗?
就见姬深被提醒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怎么那道圣旨有什么不对?”
聂元生当真是败给他了,被姬深这么一搅乱,他如今也没了做戏的心情,直截了当的道,“臣当初奉诏抚民,哪里会想到郝家与展家如此丧心病狂?”
纵然当初聂元生就想着速度解决了这两家,早早回邺都,免得被安平王有机可趁,但这个念头他是决计不肯承认的,因此一力的要辩白道:“却是直到那晚郝家、展家派来刺客行刺,当时恰好蒋校尉在臣侧,为了保护臣,蒋校尉被刺客当场刺杀!随后赶到的飞鹤卫并臣家中侍卫护着臣退走,那些刺客在官衙中一时寻不到臣,竟然放起了火!”
说到这里,聂元生重新酝酿出悲伤之色来,道,“可怜蒋校尉!当时情况紧急,臣等仓皇而撤,竟连他尸骨也不及抢救,使他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姬深对蒋俨印象不怎么深刻,如今自然也不太关心他,就示意聂元生继续说下去。
聂元生便道:“臣带着残存的飞鹤卫并家中侍卫逃出燕郡郡城后,原本想回邺都报信,但又恐燕郡逆民既然已经到了趁夜刺杀天子使的地步,想来随时都可能起事,届时恐怕臣还在途中!因此将燕郡附近一想,就想到了武英郡公!”
姬深道:“所以你就伪造了一份圣旨,哄得武英郡公出兵?”他不由笑了起来,“事急从权,何况你做的很好,正要趁着郝家、展家尚未公然起事时动手,免得他们煽动更多刁民犯上作乱!何况这次尽诛两家,想必也给了那几郡一个教训!”
“陛下,其实这件事情,若是仔细与武英郡公说明,武英郡公未必不允的。”聂元生却正色道,“是臣当时忧心过度,这才伪造圣旨,还求陛下原宥!”
“好了,朕赦你无罪。”姬深笑骂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这一路兼程回来,莫不是为了这件事?真是太过小觑朕对你的信任了,枉费你与朕一起长大,莫非朕连这点小事也要与你计较不成?”
聂元生就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笑着道:“臣自幼入宫伴读陛下,说起来至今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离开陛下之时,这次奉诏抚民,惟恐做的不好,使陛下失望,因此格外的谨慎,不想却先使陛下所遣的校尉身死,后又伪造圣旨,这两件都是死罪,臣岂能不惶恐?”
“若是旁人这么做,朕自然要疑心的,你的话,朕岂能不信你?”姬深摇了摇头,命他入席。
席上聂元生挑着几件事情说了,尤其提到了郝家、展家的资财,姬深本没将这两家人放在眼里,闻说赈济郡中灾民后还剩了许多,就道:“既如此,你和武英郡公分了就是。”
“陛下所赐,臣不敢不领,不过有几件东西不错,却不能不先送至御前。”聂元生诚恳的道,“如今东西还在路上,是臣急着面圣先行赶回来,使了人在后头小心护送的,乃是一套前朝传下的琉璃物件,极是精致,臣自幼随陛下也算是出入宫闱,见惯富贵了,但那般好的琉璃,却是从未见过。”
姬深顿时来了兴趣:“这两家居然还有宫中没有的好东西?”
聂元生道:“也是见了这套琉璃,臣才想着郝家与展家果真意图不轨,天子无有之物,他们竟也敢用!可见其人狼子野心,早有端倪!”
姬深听了,自是点头,聂元生就继续道:“若说这回能够迅速平定郝家、展家,未使五郡出事,又使五郡之民皆感陛下恩典,说来多亏了武英郡公。”他感慨道,“先帝时,臣就尝听先帝夸赞过营州军乃是我大梁第一精锐,那时候,臣因觉得飞鹤卫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世家子弟,皆是自幼习文练武的好儿郎,如何能比不过营州军?这次到了武英郡公军中一看,当真是令行禁止、军法如山!”
“先帝的确称赞过苏平的治军之能。”姬深点了点头,“他们苏家几代驻于营州,于营州军可谓是家学渊源了。”又道,“若是牧家当年不曾有失,如今西北也不必很忧虑了……你好像说过倪珍不是太压得住阵脚?”
聂元生安然笑道:“倪珍年轻了点,虽然在西北为将也有二十来年了,但论积威哪里比得上武英郡公?”他仿佛不经意的道,“武英郡公的军中,臣执天子诏令,命一士卒为臣送一信至驿站,那士卒都要先问过了武英郡公,方肯同意呢!”
姬深不由皱起眉。
只听聂元生又道:“不过我大梁第一精锐之师,军纪森严,也不奇怪。”
有了前头郝家、展家抄出来连宫中都没有的琉璃的引子,武英郡公麾下三十万营州军,是连飞鹤卫与邺城军加起来都比不上的精锐……姬深再怎么不思朝政,如今也不能不打点起精神,认真问道:“那三十万营州军,可是皆从武英郡公号令,而不肯听从朕之诏令?”
“自然如此。”聂元生正色道,“若不然,臣方才为何要陛下屏退左右?不瞒陛下,臣尝就那士卒不肯为臣送驿信之事旁敲侧击过武英郡公,不想武英郡公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
姬深顿时就冷笑了一声:“朕以为说这样话的将领合该都斩了!所谓君臣有别,既不受命,还留着这等人做什么?”
聂元生道:“以臣之见,武英郡公倒也未必有谋逆之心……臣想,他许是不想被夺了军权罢?”
“嘿!衣营州军食营州军的乃是朕,他却想把营州军拿在手里世世代代的传下去吗?那与诸侯何异!”姬深眼中闪过杀机,忽然问,“武英郡公这次立下功劳,朕宣其入邺都觐见……”
聂元生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他不过是想断了苏孜纭的皇后之路,不想姬深这里已经疑心到了盘算着杀了武英郡公的地步,心中迅速盘算了下,到底他所谓苏平能令三十万营州军如指臂使的话多是胡诌的,毕竟大梁建立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休养生息,民心思安,苏平何尝不怕把营州军训练得太听苏家的话,反而会招去杀身之祸?
盘算出邺城军加上飞鹤卫,对上营州军中忠诚于苏平的士卒是绝对足够,再加上武英郡夫人并苏家姐妹都在邺都,短时间也不会回去,且若武英郡公当真到了邺都,亦是个人质,他立刻道:“陛下圣明!”
…苏孜纭终于等到姬深重新召她与步顺华进去,就见里头晚膳已经撤下,另呈了鲜果茶水,君臣正自闲聊,仔细一听,却是还在说着燕郡之事,只听聂元生缓缓道:“但见前锋旌旗飘扬、枪立如林,军容齐整,当真是世所罕见!”
姬深听到此处,因为苏孜纭恰好进来,就含笑问她:“表妹,子恺所言营州军的军容可是过分了些?”
苏孜纭如今满心都是父荣女贵,哪里能够听得出来他这问话底下潜藏的杀机?自然是惟恐武英郡公的功劳被人抢了去,如今听聂元生夸奖自己父亲,心中对他满意赞许之余,自是当仁不让,把头一扬,道:“我听说先帝曾经称赞营州军为大梁第一精锐呢!我父亲亲自练出来的兵怎会差了去?”又说聂元生,“聂舍人你所言的还只是前锋,我父亲另有五千亲卫为中军,那才是真正的百战老卒,为六军之精髓所在!”
聂元生抬起头来,朝她极为真切的笑了……很好,如今就是满朝文武再来次群体叩阍或跪宫,求着姬深立后,桂魄宫也没有苏家女郎什么事情了……解决了苏孜纭的后位冀想,聂元生一边应付着姬深的问话,一边仔细斟酌,下一个先料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