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来,各宫再派人至安福宫打探,不想那边说谈美人疼了一晚,到此刻依旧没能生下来,入夜后叩阍太医都请进去两个了,这情况顿时叫六宫议论纷纷,或窃喜或揣测,不一而足。
“如今这情况有两种,一个是难产,这样的话恐怕即使皇嗣生下来,也不太好了,毕竟到了时候却不能出生,憋在母腹中也会出事。”阿善一边在窗下做着针线,一边同牧碧微道,“另一种就是孙氏昨儿个不过是寻个借口哄了陛下过去,而谈美人其实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孙氏故意给新人点颜色看罢了。”
牧碧微拈着糕点道:“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一些。”
“奴婢也这么想。”阿善笑说道,“孙氏对谈美人这一胎寄予厚望,哪里舍得轻易叫谈美人在这会冒险?自然是等到足月再生的孩子才健壮好养活。”
“可惜她还是功亏一篑,不过一个白昼,陛下就等得不耐烦了。”牧碧微笑了笑,道,“昨儿个圣驾到底还是歇在了善岚殿。”
阿善道:“孙氏昨晚还叫人借着送肉羹的机会去挑唆呢,当着步顺华的面说她宫里同样新进的世妇病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请陛下过去看看,就算不至于留宿在了穆世妇的茉仪殿,总也能给步顺华记个不体恤宫里人的名声……不想那步顺华倒是有趣,当着宛芹的面,不问那穆世妇到底怎的病了,却道,既然是我宫里的世妇,她病了怎么不先来告诉我,怎么就去了右昭仪那里说了?”
牧碧微扑哧一笑:“后来呢?”
“宛芹就道,想是步顺华太过忙碌,无暇顾及的缘故。”阿善说到此处也笑出了声,“谁想步顺华道:‘本宫随陛下觐见太后归来,因陛下去往安福宫里守着谈美人生产,本宫闲来无事,就先把厨子的手艺尝上一尝,因此一整天都在善岚殿里吃东西,穆世妇那边若有人过来,怎么竟没人来与本宫说一声?这是看本宫才进宫所以好欺负吗?’然后就问陛下,‘这样的宫人该当如何处置’。”
“咦,听说她昨儿个吃了一天,我还道她没有敲打宫人的意思了,不想竟是个沉得住气的,却要借了陛下的手来立威……陛下怎么说的?”牧碧微问。
阿善道:“陛下怎会为了几个宫人不顺着步顺华说话呢?当下就命雷墨亲自去掌刑。”
牧碧微道:“那步氏可是等打到一半才求情的?”
“却不是。”
“难道还没打就求了情?”牧碧微道,“她既然能够在旁人都战战兢兢或觐见主位、或敲打宫人、或忙着打探宫中情形时若无其事的吃了一天,又抓住宛芹挑唆的机会在宫人跟前立威,怎么看都是心里有成算的,不太像是手软的主啊?”
阿善道:“还手软呢……这一位不愧是做采女时就亲手拿簪子划破了与自己美貌相若的采女的脸的主!她等雷墨打完,对陛下说,方才是陛下代她罚的,如今该轮到她这个主位自己罚了,就叫雷墨再行了一遍刑……如今善岚殿里大半宫人都起不来了!”
牧碧微一呆,手里糕点又丢回了碟子里:“那现在谁伺候她?”
“陛下昨晚叫内司连夜挑人,今儿个换进去。”阿善冷笑着道,“那步顺华还道,她没进宫前就听说宫里是这天底下最有规矩的地方,希望她的宫人不要给她丢脸,要不然,她是一定要处处照着规矩做的!嘿,这一正式册位的头一日就打得满殿没个能好好站着的侍者,这般威风,当真是古今以来都少见的了,也是她命好赶上了这位陛下,换成前朝,看她还有没有这个命摆这个威风!”
牧碧微思索了片刻,就慢慢的笑了:“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往后这宫里可就热闹了!”
“听说那穆世妇称病就是被步顺华生生吓得……不敢去承春殿觐见,又不敢不去,难为这位世妇才进宫就要病上一病了。”阿善笑着道。
“到底是在永淳宫里,她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牧碧微好笑道,“再说步顺华若当真要与她为难,她哪里是能够躲得过去的?”
说到这儿,看了看时辰,就问:“寒夕怎的还没来?”
“哦,方才她使了贴身大宫女流苏过来说了,奴婢却是说着话就忘记告诉女郎了!”阿善忙歉疚道,“昨儿个高婕妤借了太后派过去的顾嬷嬷立威,打发瑞庆宫上下的邺城宫人,世妇云盏月那儿有个采女才补的宫女叫灵羽的,据说先前就和云世妇关系不错,因此落选之后,云世妇怕她到旁处去受苦,就要到了自己身边做大宫女,不想这灵羽也是邺城人,因此高婕妤就要打发她出去,那鹊丽仗着高婕妤的势,在淑香殿说话很不客气,云世妇气愤之下,就闯到承春殿去与高婕妤理论,最后虽然把灵羽留下来了,却也听了鹊丽好些酸话,气得半宿没睡好,这不,云世妇与叶容华是一个地方的人,之前就交好着的,那灵羽也知道,起早就跑到希宜宫告诉了叶容华,求叶容华过去安慰安慰云世妇,叶容华就打发流苏过来,说是晚些过来。”
牧碧微就疑心道:“这个灵羽也太不拘束了,这才从采女做了宫女呢,就敢在各个宫之间跑了,纵然寒夕与她不陌生,这份胆量也不差,可别是个有心思的人罢?还有那云盏月,既然敢为了灵羽跑到承春殿和高氏理论,怎么那鹊丽既然说话不好听,她还不能当场呛回去,却要寒夕过去安慰?可是在想拿寒夕当枪使么?”
阿善就取笑道:“自打女郎抚养了西平公主以来,这心思就越发的多了,还要说一个宫女有心思呢,先前给西平公主挑个贴身宫女也要反复敲打那蝶儿,如今到了叶容华,女郎莫非也要拿她当女儿般护不成?依奴婢说,叶容华性格爽利归爽利,但既然能够从雪蓝关生还,又辗转得了那么大的秘密,如此还顺利平安的进了宫来见到女郎,可见也是个有成算的人!哪里就会是轻易被人当枪使的?”
“宫里的水,哪里是那么好趟的?”牧碧微不以为然,“她才进得宫来,先前在外头奔波与这宫里可不一样呢,既是阿爹旧部之女,又与我同仇敌忾,我哪里能不护着她?”
正说着话,外面素丝就来禀告,两人还道是叶寒夕来了,不想素丝却道:“是高婕妤带着云世妇求见。”
“娘娘?”阿善试探的问。
牧碧微想了一想,道:“快请到前殿去,就说本宫正看着西平公主,得换身衣裳才好过去,请她们等一等,叫挽襟、挽裳过去伺候,沏壶好茶。”
素丝去预备了,阿善忙也招进素歌、素绣,服侍着牧碧微重新梳洗装扮,好在这两日本也是预备着新人过来谢恩与旧人过来诉苦的,穿戴发髻都只要略加调整,再多几件钗环即可,牧碧微又命素绣:“你留在后头注意着,若是话头不对,就去玉桐那儿与黄女史寻个理由,把玉桐往前头一领,使她去缠本宫好了。”
素绣笑着应了。
如此到了前殿,见牧碧微进去,正在饮茶的高清绾与云盏月并侍者都起身相迎,高清绾在采选时看着清冷自许,这回却显得冷意去了几分,当然不至于到了谄媚的地步,牧碧微嘴角噙了一丝柔和的笑意,请她们复还了座,自己亦在上首坐了下来,看了眼仪态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端庄之意的高清绾,心道不愧是大家之女,单是这份气度,始终都显得与众不同。
这高清绾与左昭仪曲氏一样是气质压过本身容貌的女子,但左昭仪眉眼端正却容貌平平,可高清绾却姿容秀雅,如此相得益彰,因此即使她的气质严格来说比起威烈伯亲自教导抚养长大的曲幼菽来略逊了一筹,但她的容貌却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若以物来比,那么左昭仪曲氏毫无疑问是类似于“神物自晦”一类,须得慧眼识珠,才能体察到她的难得罕见,而高清绾却是一方水色透亮色泽温润的玉石,即使是目不识丁者,望之也知道极珍贵。
再看高清绾下首的云盏月,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梳了飞仙髻,穿着五彩锦衣,鹅蛋脸,双眉浓黑,目若晨星,只淡施脂粉,却显得朝气蓬勃,牧碧微仔细打量了几眼,倒是明白为什么她会与叶寒夕交好了,这云盏月此刻端然跪坐席上,云鬓花颜金步摇,倒是一派淑女之形,但仔细望去便可看出眉宇之间的英气……想到先前叶寒夕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的号称谁敢挡了她报仇的路,她就打死谁的气势,牧碧微嘴角不禁微微一勾,就势温言道:“你们两个怎么都过来了?宫里的人事都安排好了吗?”
“光猷娘娘所赐的字帖是极珍贵的,妾身昨日就想过来向娘娘致谢,正因为才进宫,诸事缠身,仓促之下过来,怕反而在娘娘跟前失仪,因此拖到了今日,还望娘娘恕罪。”先开口的自然是婕妤高清绾,她说这番话时声音里头固然还带着一丝清冷,但那谢意却十分真挚,何况牧碧微给她的贺礼可也不只字帖一份,她独独提了这个,显然是对前朝古大家的字帖甚为喜欢。
牧碧微和气的一笑:“你这么说就是见外了,这宫里谁都知道,本宫虽然在闺阁里时也学过些诗书的,却也不过略认几个字,不是个睁眼瞎子罢了,那字帖本是陛下所赐,放在本宫这儿也是白白的蒙尘,当初在绥狐宫中才见到你那气度,本宫就想着这么个冰雪聪明的采女,若不读上百卷千卷的典籍,那是断然养不出这一身书卷清气的!所以就把它加了上去,如今见你喜欢,本宫也放心呢。”
“娘娘若是睁眼瞎子,那满邺都里也没几个人有才识了。”高清绾不紧不慢的说道,“妾身虽然从前都没和娘娘说过话,也不曾听过娘娘的才名,但也知道娘娘的祖母沈太君,在闺阁里就以贤德闻名,亦写得一手好字,所谓名师出高徒,又是嫡亲的祖孙,沈太君岂会不用心教导娘娘?娘娘这话却是太谦逊了。”
这番话若是旁人来说,多少会带上几分媚上之色,高清绾说的却犹如一片清冷月色,自然而然,偏生叫人觉得她是出自内心。
“本宫哪里是谦虚?本宫自打见了黄女史的字,如今都不敢再亲自教导公主了!”牧碧微笑了一笑,看向云盏月道:“当日本宫就与云世妇打了个照面,却不及说话,不想你与高婕妤倒是有缘。”
听了有缘二字,高清绾神色不动,那云盏月面上就掠过一丝尴尬,但也不敢不答,就勉强一笑,道:“光猷娘娘说的是,妾身也没想到最后竟会与婕妤娘娘一个宫呢!”
“闻说你和希宜宫的叶容华在采选时熟识,是颇为交好的?”牧碧微和蔼道,“叶容华却是本宫父亲的旧部之女呢,先前她过来时,还与本宫说到了你,说你是个极爽利的人儿,如今本宫一看,果然就透着一抹英气。”
云盏月就有些不好意思,倒把先前的勉强之色冲淡了些,含羞道:“光猷娘娘谬赞了,妾身哪有那么好?妾身就是个存不住话的,为此经常得罪了人也不晓得呢,采选这一路上,没少叫叶容华帮着圆场。”
牧碧微面上微笑心里却想,就凭你这会说出这番话来也绝不是单纯存不这话的人了,这分明就是昨日跑到承春殿去闹时得罪了高婕妤,如今借着回答我的话来跟高婕妤赔罪兼解释呢!
念着叶寒夕的面子,牧碧微也乐得给她个机会,就含着笑道:“存不住话的人都没什么心思,这宫里待得久了,本宫却是最喜欢云世妇这样爽快的性子,有什么事情说说笑笑的也可乐,纵然说差了,也不过几句话的事情,彼此赔个罪就算啦,回头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伺候陛下的人,又哪会记什么仇?”
云盏月果然就顺势对着高清绾一礼,有些忐忑的笑着道:“婕妤娘娘,光猷娘娘既然这么说了,妾身就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昨儿个妾身是心急了些,说的一些话,婕妤娘娘莫要与妾身计较才是!”
高清绾神色不动,淡淡的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却不记得了。”
牧碧微一眯眼,云盏月也想不到她这么好说话,倒是愣了一下,方有些脸红道:“是妾身妄自揣测,婕妤娘娘心胸开阔,却是妾身小气了。”
牧碧微心里盘算着,与她们又客套了几句,云盏月也是谢了她的赏,如此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还没等西平进来闹,高清绾就要告辞,云盏月自然是要与她一起的,牧碧微就亲自送了几步,一直到殿门口,正要令阿善送她们出宫,云盏月忽然想了起来,转头对牧碧微道:“光猷娘娘,方才叶容华到淑香殿里与妾身说了几句话,本要到娘娘这儿来呢,结果内司有人寻来,说是叶容华先前说过想把进宫前的使女带上,如今内司已经记录好了,人也按着叶容华所言,从客栈里寻了来,正在宫门口,内司要请叶容华亲自去领,所以叶容华走时要妾身来谢恩时转告娘娘,道她原本答应亲自来给娘娘说的胭脂的制法要晚一些了。”
牧碧微袖中手一紧,用力捏了下玉镯,方若无其事的笑了出来,和气道:“本宫方才还想呢,上回叶容华与本宫闲聊时提到西北另有几种胭脂的做法,本宫闲来无事,就问了几句,她说要回去整理了给本宫,约好今儿过来说的,到这会没来,本宫还道她宫里事情繁忙,原来是接旧仆去了,却是多谢你了。”
云盏月悄悄瞥了眼神色淡漠的高清绾,抿嘴一笑,道:“光猷娘娘言重了,妾身也不过顺嘴传句话,哪里敢当娘娘的谢?”
这边人被阿善亲自送出宫门,回到澄练殿后殿,见挽袂、挽襟服侍着牧碧微才卸了钗环换了常服,牧碧微正愤然骂:“好个狡诈的云氏,借着本宫的面子跟高婕妤把昨儿闯殿的事情揭过了不说,叶寒夕使她传话的事情也利用上了!不知道本宫正等着叶寒夕吗?偏到最后走了才说!真正奸滑成性、惟利是图!”
听她连惟利是图都骂出来了,四周侍者都是掩嘴而笑……那云盏月分明是先前看高清绾轻轻就放下……至少表面上是放下了昨儿的事情,觉得牧碧微的面子很好使,走时才转告叶容华的话,既是抓着机会同牧碧微多说了几句话,又是在殿门口显眼的地方,过往的长锦宫宫人,多半会把“高婕妤同云世妇一起去向牧光猷谢恩,结果牧光猷送别时只与云世妇说笑亲热反将高婕妤冷落在旁”的消息传扬出去……这一手借势,云世妇却是玩的自如。
“娘娘早就说了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一批新人出类拔萃者不少。”阿善知她不过是因为知道叶寒夕去接的那所谓旧仆的真正身份,此刻心头烦躁难定,这才借着骂云盏月舒缓,就戏谑道,“这云世妇不过是起个头罢了,以后还有更多热闹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