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八年三月中,小何氏于牧府产下一个健壮的女婴,何氏大为失望,牧家却很是高兴,沈太君亲自为曾嫡孙女起了乳名鸢娘,盖因三月别称鸢时的缘故,牧碧微知道,也命阿善特意回去看了一回,给了许多赏赐,与沈太君约好,待鸢娘满月,小何氏重新接掌家事,就由沈太君带着牧嵘进宫给牧碧微见一见侄子。
月末,精挑细选出来的采女开始陆续入住绥狐宫,等待姬深亲自过目决定去留,这批下至民间上至世家的采女,年纪在十三至二十之间,都是身体健康无恙、形容皎洁的童身之女,六宫虽然为着架子没有亲自过去看,却都派了心腹前往绥狐宫打探,各有盘算。
四月初的时候邺都下起了连绵的细雨,虽然邺都地处偏北,一向春来的晚,但这时候春暖花开的意思也已经很浓了,澄练殿中的池塘越发澄清明净,池边绿树茸茸,空气里一片鲜春的气息,牧碧微站在回廊上远眺对岸,就见葛诺殷勤的打着伞,引着聂元生沿池岸走来。
因时常入宫的缘故,聂元生没有穿官服,而是着了绛色深衣,缘带用纯黑,乌发玉冠,足踏木屐,行走之间广袖飘飘,浑然不带丝毫烟火气息,衬托着身旁碧水绿树,细雨蒙蒙里,看着他从容而行,犹如画卷,实在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牧碧微不觉勾了勾嘴角,心想也难怪高祖皇帝那样在乱世之中建立一朝的人,在选择储君时也被姬深迷惑了去,当他是个好的,可见以貌取人,固然人人知道偏颇,却到底按捺不住受这外表的影响。
她笑容未收尽,聂元生已经到了跟前,潇洒一礼:“下官参见宣徽娘娘!”
“舍人何必多礼?”牧碧微和气的抬手道,“快起来吧。”
“谢娘娘。”因有外人在,两人便依足了礼仪,聂元生到此刻才站起身,牧碧微就看了看左右,葛诺、阿善等人都识趣的退下回廊,在远处撑着伞候着,雨声淅沥中,回廊便只剩了两人相对而站。
聂元生低低一笑:“领这采选新人的差事,倒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你要见我,白日里也有理由。”
“这倒要谢那一位。”牧碧微哂道,“他倒不以为这是嫉妒,听之任之后妃收买于你……我还以为,上回怎么都要领几句斥责来的。”
“你却错了,他怎会不觉得这是嫉妒?”聂元生轻笑,“只不过他很以为得意罢了,这许多如花似玉的妃嫔爱他重他,所以才生嫉妒,这却是他最喜欢的,只要不是太过逾越了,些许拈风喝醋,他岂会计较?”
牧碧微嗔道:“即使如此,你我也不能日日相见,又何必再去说他?”
“今日你不叫我来,我也要设法寻你的。”聂元生闻言,便正色道,“我等的人到了!”
听了这话,牧碧微不由精神一振,忙问:“可是直接寻到你门上的?”
“非但直接寻到我门上,而且送的礼除了料想中的金珠玉器外,更有有一件你想不到的。”聂元生微哂,笑容高深莫测。
牧碧微眼珠一转,眯起了眼:“莫非,南齐的秋皇后怜你至今孤身一人,这回还要为南齐的事情奔波操劳,所以特特随使者送来美貌出色的佳人,助你从此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话问得暗藏杀机,聂元生如何听不出来?立刻正色道:“怎么可能!区区美人,我北梁难道少了?还用得着他南齐千里迢迢的送来?别说秋后的使者没有这么做,就是他送了,我宁可叫他换成美人身价的明珠、黄金……”
他话音未落,便觉得脚上一痛,却是牧碧微微提裙裾,用力踩了他一脚,咬牙切齿的道:“然后你自己去买你合心合意的?”
“自然不是!”聂元生痛的龇牙咧嘴,却因回廊外还有侍者看着,只得强自镇定,作出一副对雨凝望、神色坦然的模样来,低声嘶着冷气道,“你这双木屐莫非特意磨过底么?”
牧碧微横他一眼:“没有特意,不过是你运气不好被踩着痛处罢了!”
聂元生立刻自我辩白道:“我几时有痛处可以被踩?我的意思是我绝无二心好么?”
“那秋皇后送了什么?”牧碧微警觉道,“你可别告诉我,她是想叫你自己将那位善福公主笑纳了!”
“我一个中书舍人,六品之官,与皇室血脉半点不搭边,别说南齐宠妃所出的善福公主,就是我北梁太后不喜欢、前朝都快忘记的那位同昌公主,尚主的差使,也是轮不到我的。”聂元生一本正经道,“而且已经沧海,何惑众水?区区公主,便是能尚,亦非我欲也!”
牧碧微欣然道:“这话我爱听,你可以多说几句。”
“有微娘,我眼里怎还容得下旁的女子?我瞧你怎么样都是好,旁的女子比你总是有所欠缺,只奈何天意弄人,咱们如今不能长厢厮守,只得步步为营的过着。”聂元生前一句还说的甜言蜜语,后面却是怅然一叹,牧碧微也不禁默了一默。
只听雨声潺潺,片刻后,牧碧微方道:“别卖关子了,秋皇后的使者到底给了你什么,值得这样特意想过来告诉我?”
“她亲笔手书加皇后凤印,给了我一个承诺。”聂元生闻言,也不再故弄玄虚,淡然笑道,“道是我若这回助她解决了善福公主之事,有朝一日我在北梁若是过不下去,去往南齐,她可以视情况助我改名换姓,甚至封一爵位,得享富贵余生。”
“亲笔手书又加了皇后凤印,就是事后拿出来,也不怕她不认。”牧碧微双眉一扬,“只是这秋皇后竟被逼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即使善福公主做不成我北梁的皇后,恐怕她这个南齐皇后的地位也不太稳固了吧?”
聂元生一笑:“你是没听见她的使者登门求见,见着我后怎么说的……我才进门,那使者确认了我的身份就是他要找的人后,就立刻冷笑了一声,道,舍人可知,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哈哈!他以为这是下古时代,纵横捭阖,游说之术,劈面先是一句惊人魂魄,然后好趁机说得天花乱坠引人不知不觉就点了头?”牧碧微听了,不觉笑道,“这使者莫非来时路上读多了《春秋》不成?”她笑着问,“那你怎么回他的?”
“我怎耐烦听他罗嗦下去?便直截了当的告诉那使者,秋皇后有什么筹码先说来让我估一估,若是价格不对,那他当场就会大祸临头了!”聂元生微笑着道,“我好容易劝止了陛下,是等秋皇后来求我,这使者登门,危言耸听,却是想诓我求问他,真是岂有此理!若不是为着趁机捞一笔,单凭他那一句话……我虽然是官,却也未必做不得谋财害命的无本买卖!”
牧碧微笑着道:“然后他就老实了?”
“那使者闻言却是立刻变了态度。”聂元生淡淡一笑,“我本以为秋皇后的使者直接找上我这里,却还妄想着恐吓我,对秋皇后不觉大失所望,不想那使者见我神色不惊不变,倒是敛了先前的危言耸听之状,重新敛衣向我行礼,说是秋皇后命他如此,以试探我的态度,若我神色惊讶,甚至是向他询问为何会大祸临头……那封亲笔书信就不必给我了。”
牧碧微听了,若有所思:“这位秋皇后,倒是个人物。”
“不错。”聂元生眼望雨帘,颔首道,“下古时候,时人游历诸国,游说诸侯公君,十之八、九,都是采取危言耸听之计,蔡泽说范睢、甘罗说张唐,皆以此法达到先声夺人之效!范睢、张唐哪一个不是一时人杰?却都败在此法之下,哪里是他们不知道对方是想先声夺人呢?不过是因为自己也知道当时局势,再加上建议合理,这才听从,且气势为之而夺的缘故,这使者固然是东施效颦,但我若是自觉陛下对我的信任不够、地位不稳,又或者面临什么困境,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喝问,定然心志出现摇动,那么原本是秋皇后求我办事,就变成了我向她的使者请教……嘿嘿,一时落入下风事小,恐怕接着不是使者给我送上秋皇后的酬劳,而是我对使者恭敬殷勤,求他指点我一二了!”
他摇着头道,“我如今倒是奇怪那封贵妃有什么能耐,竟然将承宁帝迷惑到这个地步?单看秋皇后这一手,承宁帝若是个只会贪花好色的,就是如陛下这般,有秋皇后这等元配正妻,又有两个嫡子,嫡孙都有了,居然还能叫头一拨南使平安到了邺都!”
“可见南齐的后宫,比咱们北梁水更深。”牧碧微若有所思道,“秋皇后的一个使者,一个见面,也暗藏锋芒,纵然如此,到底还是叫封贵妃哄得承宁帝派出使者到了邺都……也难怪先前那使者星夜飞驰,搞得咱们北梁,还以为南齐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若是咱们这后宫,有这么位皇后,就是孙氏盛宠时,恐怕也不敢过于嚣张!”
莫看秋皇后那使者的劈面一问仿佛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其中却可窥见南齐这位秋后的手腕城府,这一问固然有得罪聂元生的危险,但有秋皇后加盖了凤印的亲笔书信在后为赔罪,却也等于是不露痕迹的捧了一把聂元生……单是这一点,聂元生也会转嗔为喜。
何况为政之人,固然今日春风得意,谁知日后情景如何?聂元生并非邺城大族子弟,其祖父聂介之离世已久,留下来的名声,也不足以庇护他平安无事,而且他与世家望族并不和睦,在朝野也有佞臣的名头,可谓是前途莫测,秋皇后给出这个承诺,无疑叫聂元生许多时候做事不必再束手束脚,至少心理上也要放开许多!
不仅如此,秋皇后在命使者试探后才给出这封加盖凤印的信,最重要的一点,却是告诉聂元生,她并非走投无路,才会对聂元生如此慷慨,却暗示聂元生往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上去想……她既有信心聂元生不会拿了这信倒戈向封贵妃,且也有信心给予聂元生完成这个承诺的能力,也就是说,她对自己的儿子登基很有把握!
从而让聂元生不敢因此信肆无忌惮的狮子大开口!
可以说,单是这一场使者与聂元生见面的试探,一切尽在千里之外的秋后掌握中!
当然,秋皇后也有可能是真正走投无路,迫切需要聂元生阻止善福公主之事,但她的使者先前玩弄了下手段,两地相隔迢迢,秋后又深居宫闱,即使聂元生亲自派人到南齐打听,也未必能够知道其中情况,所以想怀疑,心中也不免有所顾忌!
而且若是秋皇后并非走投无路,反而欲借此机会在北梁寻找合作之人,使者这一回试探,也等于是在测度聂元生这个朝野皆知的天子近臣到底有多近……毕竟秋皇后远在南齐,势力也在南齐,对北梁的时局未必非常了解,她的使者初来乍到,单听坊间的传闻,哪里能够了如指掌?
所以这么一问,聂元生既然神态自若,那就说明要么聂元生心志极为坚定,绝非寻常之人!即使是突如其来的耸人听闻,也难以使他心志摇动,这样的人,自不可当常人视之!另外一个就是,聂元生心志或者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在朝中、在姬深身边的地位,却无可撼动!因此他自然不惧旁人作危言恐吓!
如此一试,乃是当着使者的面,无可隐瞒,却比使者在坊间打探到的消息靠谱多了……牧碧微叹息:“当真女雄!所谓一叶知秋,难怪封贵妃盛宠且有封太后扶持,亦不能摇动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