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风中已带凉意,殿中窗子都关闭,只留了朝向回廊与荷池的几扇开着。
长锦宫中不似甘泉宫那样地底凿了暗渠使温泉流过,邺都又不是江南,这时候荷池上已经是一片萧索了,倒是池边几株碧绿常青的柏树依旧精神着。
回廊下几只鸣声婉转的画眉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一直传到了池南,小宫女素丝抱着一个冻青白底绘游鱼的蛇颈细瓷瓶隔着池面远远望见打开的南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旁边一个华服女子也低着头,侧着身,仿佛在指导,素丝忍不住问与自己同行的素歌:“殿下现在就开始习字了吗?”
“今儿开始描红。”素歌与澄练殿的大宫女挽襟是远房的表姊妹,在澄练殿的小宫女里算是比较得脸又消息灵通的,她和素丝关系不错,两个人平常一直同进同出,闻言也看了一眼,压低了嗓子冷哼道,“都是祈年殿惹出来的事!”
素丝奇道:“咱们殿下描红又关右昭仪什么事?”
“前些日子陛下不是带了贵人们并两位公主往温泉山行宫避暑吗?”素帛撇着嘴角道,“圣驾回宫前几日,右昭仪拿了几张写着祝愿陛下字样的字帖到陛下跟前,说是新泰公主特特补上圣寿之礼……陛下自然是高兴的,就赏赐了新泰公主,但咱们殿下到底是长女呢,陛下就给殿下也赐了差不多的一份,不想,右昭仪因此嫉恨殿下!”
她压低了嗓子小声道,“我听表姐说啊,当时右昭仪没说什么,等到晚膳的时候娘娘照顾殿下喝汤,右昭仪便开口了,先夸了娘娘对殿下用心,不想接着就话锋一转,说新泰公主乃是妹妹,殿下是长姐,如今新泰公主都能够亲手写出万寿无疆这几个字给陛下补寿礼了,怎么娘娘都还没教殿下开始描红?”
素丝诧异道:“新泰公主才三岁,居然就能写字了吗?”
“那又如何?殿下不是娘娘亲生的,可娘娘这两年对殿下也是视如己出。”素帛性子急,加上她的表姐是澄练殿的大宫女,上上下下也都给她几分面子,这会四周无人,单和素丝说话却是随意许多,哼道,“右昭仪也不想一想,咱们殿下与新泰公主都是未足月而降,生来身子就要弱一些,如今这时节,咱们不过穿件夹衣便了,殿下却要穿上两件夹衣,外出还得披件披风才不喊冷,娘娘不叫殿下学什么,正是因为心疼殿下,哪像右昭仪,为了在陛下跟前争个出头,硬是逼着新泰公主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习字不说,还要把咱们殿下也拖下水!”
“那娘娘何必理右昭仪呢?”素丝虽然年纪小,但在澄练殿伺候这两年,也知道宣徽的位份虽然只是下嫔,但论宠爱却是连右昭仪都有所忌惮的,这两年来宫里陆续添进新人,加上原本的老人,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从来没断过,宣徽可是从来没吃过亏。
素帛啐道:“这事怎么能不理?殿下如今年纪还小,可你我就已经知道的,殿下并非娘娘亲生女,当初娘娘进宫时被左右丞相为难,因着抚养殿下才晋了位,如今右昭仪拿了新泰公主比咱们殿下,咱们殿下居长不说,新泰公主也是未足月而降,给陛下的孝心事小,毕竟咱们殿下也是陛下的亲骨肉,陛下不会因为一幅字计较,可你想右昭仪这话说了,娘娘还不叫殿下跟上新泰公主的进度旁人会怎么议论?”
见素丝还是一脸懵懂,素帛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会议论娘娘到底不是殿下的生母!疏忽了殿下的教导,才使得殿下身为长姐却处处落后于新泰公主!”
“可娘娘不叫殿下学东西是因为殿下身子弱啊!”素丝讷讷道,“殿下金枝玉叶,何等尊贵?就是晚几年学也不打紧吧?最紧要的还是把身子养好,我觉得娘娘这么做并没有亏待殿下啊!”
“你是咱们殿的人,自然这么想,可旁人却不会这么说了。”素帛哼道,“她们啊巴不得咱们殿里不得好,最好殿下不信任娘娘,又或者殿下劳累过度病倒,这样才好攻击娘娘没照顾好殿下呢!”
素丝吃惊道:“如今怎么办?”
“你方才不是瞧见了么?”素帛恨道,“娘娘也没法子,为了不叫六宫都说她亏待了殿下,也叫殿下将来不至于怪她,也只好现在就教殿下描红了!”
素丝转头再看了眼池对岸,只是这会她们已经走过一段路,却被假山所阻,小径一转一折,却上了池西的回廊,再转向池北,如今正是秋末百花肃杀的时候,但廊下放着应着此时盛开的菊花,一盆盆金黄灿烂,偶有被剪去的地方,却依旧不损锦绣繁华,花上悬着一排约莫十七八只鸟笼,这会鸟笼上的罩布都被揭了去,里头也不只有画眉,另外百灵、鹦鹉亦有数只,看到人来,越发叫成了一团。
素丝和素帛心里暗暗叫苦,她们此行是给牧碧微送东西的,刚才隔着池岸就看到牧碧微正陪着西平公主习字,如今这些鸟雀这唧唧喳喳的可不是要扰了她们?
两人略带忐忑的快步走过回廊,到得门前便见素歌和素绣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瓷瓶,和素帛手里的一只小木盒,小声问道:“可是顾恭使亲手给的?”
“正是。”素帛道,“姐姐放心罢,咱们也不是头回去内司拿东西了,这些都是要给殿下手边赏玩的,顾恭使再忙也要亲自去找过来呢。”
“今儿闵青衣看廊下菊花开的好,剪了些说去蒸一道菊糕,你们两个现在去小厨房,指不定青衣看你们去的巧赏你们一块呢。”见状素歌点了点头,旁边素绣笑着撺掇道。
素帛眼睛顿时一亮,抿嘴笑道:“那可多谢姐姐你提醒了,素丝咱们快些过去瞧瞧!”
“你又戏弄人,闵青衣不过是看殿下垂涎这时节的蒸蟹,偏又畏寒不能吃,心软之下就想做个菊糕叫殿下也高兴回,别说她们两个了,就是挽袂姐姐都未必有份呢,她们可别去了就要起来,被闵青衣训斥了回头寻挽襟姐姐哭鼻子去。”见她们走远,素歌才转身轻斥道。
素绣朝她扮个鬼脸,低声道:“开个玩笑罢了,她们也不是头回被我骗了,怎么还能继续上当?”
两人正说笑着,便听里头正伺候的挽襟咳嗽了一声,唤道:“东西可是送过来了?”
闻言素绣吓了一跳,素歌嗔她一眼,推开门道:“是呢,我们正想着不要打扰了殿下描红,所以没敢立刻送进来。”
“娘娘这会已叫殿下停下来休息会了,正好拿来给殿下看看。”挽襟迎到门边打量了眼那瓷瓶与木盒,点头道。
挽襟原本叫叠绿,便是原本叫叠翠、如今的大宫女挽袂一起进宫的同伴,因为先前与挽袂有旧的关系,给牧碧微打探过些消息,牧碧微进宫不同旁人,虽然是官家闺秀,却只有乳母陪着进来,所以被晋封宣徽后补充侍者数量时,就把勉强算作知道的叠绿也点名要了过来,因叠绿为人机警沉稳,就改了挽字辈直接提拔为大宫女。
素绣素歌她们也知道经过的,心底自然不无对挽襟的羡慕,只是挽襟乃牧碧微亲点,她们倒也不敢嫉妒。
这会笑着捧上去,殷勤道:“挽襟姐姐可要我们帮着拿进去?”
“也好。”挽襟接过那瓷瓶,感到入手沉重,再拿那木盒虽然可以,但到底不稳,她可不敢摔了这内司好容易寻来给西平公主玩耍的要件,闻言点了头,将瓷瓶重新交给素绣。
西平公主习字的地方是牧碧微自己常用的书案,就在澄练殿的寝殿外间,挽襟带着素歌、素绣进去,便见西平公主已经被穆幼娘抱离了案前,正移到了北面锦榻上坐着。
穆幼娘在两年前姜顺华难产而故之后被追究了伺候不力之罪,因为牧碧微请雷墨出面向姬深说了情,以穆氏只是无心之失,姜顺华生前也颇为倚重她,所以把她要到了澄练殿来照顾西平公主,只不过青衣之位却是被夺了,但比起被罚没永巷、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的笑人、宜人等,穆幼娘却也算幸运了。
“东西拿过来了?倒也是巧。”牧碧微笑着免了三人的礼,吩咐拿到近前来。
把东西放到榻上的几上后素歌、素绣便识趣的退回门外继续守着,挽襟却留了下来,她是大宫女,究竟比素歌她们多一份体面,含笑道:“娘娘上回与殿下说的这个瓶子,不只殿下念念不忘,奴婢也想开一开眼界呢,娘娘叫奴婢在这儿看看好不好?”
“你在这里也没人赶你啊。”牧碧微嗔了她一句,对穆幼娘道,“幼娘去取了锡奴来。”
如今才是秋末,寻常人还用不了锡奴,但西平公主身子弱,除了盛夏,平常喝水略凉就要咳嗽的,澄练殿在这时候自然也都备好了。
西平公主是个极为文静的孩子,澄练殿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殿下是个不爱说话的,这会对接下来的事情极为好奇,也只是双手托腮支在几边,静静的望着那瓷瓶。
穆幼娘提了锡奴过来,挽襟上前帮了把手,一起将锡奴的口子拔开,牧碧微便笑道:“把里头热水倒进去就是。”
穆幼娘依言把热水缓缓注入瓷瓶中,却见水注了片刻,那冻青白色的瓷壁颜色仿佛又深了许多,白色的地方渐渐褪去,仿佛被青色染上一般,西平公主顿时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了眼牧碧微,牧碧微朝她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下来看好了!”
西平公主闻言忙又把视线转回瓷身,却见那青色越来越多,接着青色之中又浮现出一条略深的纹路来……望去好似一泓水波,荡出数圈,穆幼娘将最后一点热水倒了进去,便见那瓷壁上原本只是绘着的两尾游鱼,倏忽一动,竟欢快的游动起来!
“哎哟!”西平公主虽然不爱说话,这会也不禁眼睛一亮,叫出声来!
旁边穆幼娘、挽襟亦是面上变色,看得目不转睛,却见那两条游鱼交相游戏了片刻,随着瓶中水温渐渐回落,壁身青色褪去,游鱼也归回原位,少倾,瓷瓶重归原位,依旧仿佛一只寻常的瓷瓶一样。
西平公主欣喜的抬头问:“母妃,这两条鱼做什么会动?”她如今说是三岁,其实周岁也才满了两岁,奶声奶气的极惹人爱,牧碧微虽然是个很怕小孩子吵闹的人,但西平从会说话起就一直安静,何况两年养下来到底有感情了,这会便满含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温言道:“你看到穆姑姑倒进瓶子里的水了么?那是热水,这种瓶子呢,倒进去热水,就会出现方才那样游鱼飞动之形,水凉了,鱼啊就不动了!”
“为何非要热水?”西平公主眨着眼睛疑惑道,“去行宫的时候,善姑姑抱着儿臣去看过山潭里的鱼,和这个差不多,可儿臣想去抓它们时,善姑姑说那潭水太凉,叫儿臣不要靠近的呀!倒是那些热热的泉里没有鱼呢!”
牧碧微因为西平公主身子弱,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到底也想尽一尽心,何况她自己从小长大,因为沈太君的宽容开明和闵如盖的庇护,本也没有似那些世家之女一样学过太多林林总总的东西,觉得公主虽然不至于自恃出身尊贵继而放纵到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歌赋一概不会的地步,但把身子养到个七八岁,再挑几样随便学一学也就罢了……左右皇家是从来不指望靠公主扬名的。
实际上就是牧碧微自己,也是到了六七岁才启蒙,她的外祖父闵如盖很是看不上所谓世家望族那一套的繁文缛节,加上牧碧微生的酷似闵氏,到现在都是一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闵如盖对她习武上的关心远远高过了其他,用闵如盖的话来说,牧家的元配嫡女又传了闵氏的美貌莫非还愁嫁么?大不了嫁得低些罢了,身子好才是最紧要的……这话从痛失爱女的闵如盖嘴里说出来沈太君也不能说什么不对。
只不过牧碧微那是看着不好,到了西平这里却是真的不好,所以牧碧微早就打算叫西平延缓些时候学东西,免得伤了神……牧家嫡女都不怕嫁不出去,皇家公主就更不担心前程了,牧碧微由己度人,却是当真没把那些才艺放在眼里。
不想这一回被孙氏阴了一把,她也不得不这会就教起了西平,只是孙氏狠得下心叫比西平还小几个时辰的新泰这会就开始启蒙,到底新泰是孙氏亲生,旁人想说她亏待新泰也未必能站住脚,牧碧微这边却是不一样了,她担心西平乍然启蒙耗神之下病倒,就想着派人去内司多挑几件玩物过来,待休息的时候哄着西平玩耍,如此也能恢复些。
这一个瓷瓶还是牧碧微没进宫时偶然听世家出身的沈太君说过有这么一种瓷瓶,沈太君的陪嫁里有一对,见她感兴趣特意给了她的,所以有次无意说给西平听,被西平记在了心里,牧碧微这回派人去内司要东西,便指明了叫内司寻只差不多的瓶来。
没想到瓶子倒是寻来了,可西平看过之后这么几问,倒是将牧碧微问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