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了药,牧碧微原本急促的气息,顿时开始回落,最后渐渐平稳悠长起来,聂元生在旁守着,虽然因洞中光线昏暗看不分明,但他武功高明,只听呼吸就知牧碧微已无大碍,不由怔怔的出了神:“此药果然无愧其名头,难怪祖父当初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寻找它也是付出极大代价不说,还没赶上父亲病故……若是……若是祖父早上半年寻到它,父亲不曾病逝,祖父许是还能多活几年……唉,我想这些做什么,斯人已去,如今究竟是要靠自己的。”
聂元生自幼入宫为姬深伴读,心智远比同岁之人成熟,意识亦极为坚定,不过感慨了片刻,随即开始盘算起了眼下的景遇:“何氏必然要设法使人来寻人,在黄栌林中寻不到,自然就要到附近找,她既然约了我却哄了微娘过去,又提前给微娘下了毒,那么定然是察觉到了我必然会出手救下微娘,但我手中之药,是连皇室都不知道的,她自然更不可能知晓……如此还要用离恨香……”
思索片刻,聂元生猛然醒悟过来,“这是要叫微娘畏罪自尽!以坐实了我等通、奸之名!”
牧碧微在宫闱里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青衣,但朝野上下都知道缘由,论理,她乃三品大员元配嫡出之女,就是按着高太后的标准,居一宫主位,做个妃子也是够格的,更别提牧家纵然人丁凋敝了,可好歹也是前魏就有名有姓的守边之族,前魏四代镇边,再加本朝牧寻、牧齐、牧碧微三代,要不是牧家人少,如今也勉强算得上最末一等的世家了,何况牧家还有个丹心碧血的名头。
就算不提祖上的功绩名声,牧齐从先帝一朝就自请镇边多年,先帝驾崩时虽然未能赶回邺都见最后一面,但先帝临终前所提的顾命大臣中,却也有牧齐一席之地!只不过牧齐吊唁后以西北如今只存雪蓝一关扼守中原要喉,重责在身不敢或离,且蒋、计两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辈,自己承先人之志重武轻文,于朝政主持上既无经验也无能力为借口,坚持再回西北……实际上,这也是蒋、计两人在飞鹤卫将牧齐与牧碧微锁进邺都后坚持要保下他的缘故,蒋、计对先帝忠心耿耿,如牧齐这样不慕权、不争权又忠心卫国之辈,别说不慎害死了一个何海,就是害死了一百个何海,在蒋、计看来也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雪蓝关除了牧齐,朝中其他将领要么不愿意放弃邺都的繁华过去驻扎,要么就是去了未必能够守住……如今接任的倪珍,实际上就叫蒋、计都很不放心!
在这种情况下,牧家虽然因为献女脱罪一事败了家声,可先帝驾崩距离如今也不过五年光景,而且姬深又已经洗脱了牧齐与牧碧川的罪名,虽然碍着蒋、计当日之语,牧碧微的位份在宫中难以晋升,可位份低微,与忽然暴死,却大不一样!
从群臣的角度来看,牧家献女,虽然使人鄙薄,尤其一些世家更认为牧家此举乃是家风沦丧之兆,但知道其中缘故的人,也未尝不同情牧家……先帝睿宗对牧齐这个所谓的伴读,一向都是看重的,可如今先帝去后才几年,姬深不但重色轻德,甚至连忠臣之女都不明不白死在了宫中……这对皇室的名声可好不到哪里去!
堂堂三品大员原配嫡女入宫为奴已经是委屈了牧碧微了,若再暴死于宫闱争斗,高太后必定动怒要给牧家一个交代,以安西北将士之心!
毕竟牧碧微进宫,起因是雪蓝关的丢失,可这失关,固然是牧齐负主责,但西北众将,多多少少也要被波及!
牧碧微的下场,怎么能不叫那些将领联想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从而感到心寒?
自然姬深一心享乐是不会留意这些的,可他命好,无论是高太后,还是被他一口一个老货骂着的蒋遥与计兼然,都不得不在意!
所以欧阳氏也好、何氏也罢,想对付入宫不久毫无根基也无位份的牧碧微,不是没有办法,但碍着姬深的宠爱,并牧碧微自身的实力与心计,明里的法子显然没什么用,要说暗地里的法子,以欧阳氏的身份与入宫时间,借助左昭仪执掌宫权之利,想要悄悄毒杀牧碧微,在宫里未必没有机会,可有牧家在,便是欧阳氏,也不敢公然做下这等蠢事,惹高太后勃然大怒!
然而牧碧微无辜暴死宫闱,自是皇室要给牧家个说法,但她若是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后畏罪自杀,那可就不干皇室的事了!
不但不干皇室的事,皇室还要追究牧家教女不严之过!届时手下略有留情,牧家从沈太君以下,莫不要拜谢浩荡天恩!
聂元生目中寒光闪烁,无声的冷笑起来:以何氏的狠毒,恐怕就算今日不能寻到自己与牧碧微,只要牧碧微死了,她也定然会想法子寻出一个奸夫来!这样即使高太后看破了她的计谋,为着皇室不至于留下个亏待了忠臣边将的印象,怕也不得不认了此事!
如此看来,今日之局,最险峻的一环,却是牧碧微的生死!
聂元生吐了口气,想到这里,他心下略安,聂介之一生智谋过人,所思所谋无不成真,惟独在长子先天不足、身体嬴弱这件事情上操碎了心却到底迟了一步,致使聂慕松早早去世,使聂元生年幼失怙,因此虽然聂慕松已经去世,他还是设法弄到了原本可以为聂慕松续命治病之物,却留给了聂元生算是补偿之一。
原本聂元生以为此物自己未必能够用上,他随身带着也是因为缅怀先人罢了,不想这一回竟当真靠它解了危局……以聂元生在姬深跟前受宠信的程度,加上牧碧微也是姬深如今的宠姬,只要牧碧微不死,两人又没被抓到现行,何氏想咬死两人通、奸,哪有那么容易?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事情,无论聂元生还是牧碧微可都不陌生!
仔细梳理完思路,聂元生才察觉自己竟在这寒天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一笑:从几年前起,他就没有如此失态过了。今日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是为了牧碧微方才的濒死,还是何氏的计谋太过毒辣?
听洞外至今也无动静,想来何氏安排的人还没搜查上来,聂元生心下动了一动,意欲起身离开,但转念一想,牧碧微至今不曾醒来,亦无法自保,来人若是何氏所指派,寻个替死的出来充那奸夫……自己代价却是白费了!
他沉思片刻,伸手再探了探牧碧微的脉,察觉到已经十分沉稳,想来,体内还有些余毒未尽,所以一时间难以清醒,不过如今移动倒是无碍了……聂元生斟酌数息,立刻做出了决定,伏地听声片刻,确定周围无人在,揽起牧碧微,出了山洞,又将藤萝遮盖了一番,认了认方向,却是头也不回的向着西极山深处去了。
今日之局,只要牧碧微活着回去,以两人的智谋与姬深的性情总能够寻到合适的解释的,而且至今也无人搜到附近,没了可能被人堵在山洞里抓个现行的威胁,聂元生现在考虑的,可不仅仅只是破了何氏的局,他也需要再次与牧碧微长谈一番了。
有离恨香与黄栌树在前,聂介之穷尽智谋使尽手段弄到的救命之物在后,若还不能哄得牧碧微动容,坦心相对,他简直枉费今日的冒险了。
牧碧微固然也是心志坚定之人,但从那叫阿善的旧仆愿意舍了儿子进宫陪伴她,方才生死关头亦毫不迟疑的选择牧碧微,可见其为人尚可……阿善的底细,聂元生自然也是早就打听过的。
他边走边思忖,不多时,便离了原本的山洞,消失在春寒料峭的岚翠间。
聂元生带着牧碧微离开那山洞不久,数名邺城军夹杂着两名飞鹤卫才牵着一头獒犬寻了过来,藤萝隐藏的山洞虽然隐蔽,却瞒不过獒犬的鼻子。
因飞鹤卫乃是禁卫,比起同样拱卫邺都,却并非驻守皇宫的邺城军来,仿佛无形中就高了一等,见獒犬对着一片藤萝吠叫,知道其中定有玄机,两人对望了一眼,并不上前,只是淡淡的吩咐:“挑开看看!”
便有两名邺城军拿刀鞘挑起藤萝,露出里头的山洞来。
这山洞不深,站在藤萝之外望进来也是一目了然。
如今自然不必进去就可以看到洞中是空的,其中一名飞鹤卫看了,脸色顿时一变:“坏了,来迟一步!”
这几人所牵的獒犬都是皇家狩猎所用,嗅觉极为灵敏,能借一件近身之物,追踪千里,从未出错!如今既然找到了这山洞,足见他们要找的人曾在其中停留过,计算黄栌林到这里的路程,再加上仔细辨认洞前藤萝有几处被人踩踏的痕迹,也知道没有找错。
一名邺城军士卒忙道:“不妨事,咱们有獒犬在手,还怕他们上天了不成?”
“不错!继续追!”那名飞鹤卫沉着脸,挥手命令道。
这一行人匆匆顺着獒犬的带领向西极山深处走去,走在最后的一名邺城军,也就是两名挑开藤萝的士卒之一,正要跟上同伴,却忽然眼尖的看到了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