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极行宫比起邺都的皇宫来虽然到底简单了许多,然而皇家享受天下供奉,这简单也只是相比邺都继承自前魏三百余年奢华积累下来的宫室而言。
因姬深没有立后,何氏在这回随驾的妃嫔里位份不低,论宠爱也可以说是头一份的,她住的这里却也是一派精致华美的,室中器具奢华,牧碧微探手拨了拨榻边一只楼台嵌宝鎏金香炉,那香炉三足鼎立,上头楼阁栩栩如生,中间更有假山古松,若凑近了看,半掩的门扉后,似还有玉人慵懒梳妆,炉身周镶一圈各色宝石,其中不乏鸦忽之类的上品……何氏去年随驾前来,正是在孙贵嫔的光芒之下亦有一搏之力,如今孙贵嫔未至,雷监便拿她当成了此行里的首位来对待,牧碧微虽然没去过欧阳氏住的地方看,但想来也不会比这里更富贵多少。
炉中青烟袅袅,嗅之使人昏昏欲睡,想到何氏昨日与欧阳氏说的安神香,牧碧微心道这会燃的怕就是此物了,看来何氏一脚踏两船,心里到底忐忑,出宫伴驾也要燃香助眠。
这会听着何氏果然不肯留自己下来,便懒洋洋道:“这大冷天的去什么黄栌树林,我不怕冷风吹,可也不能就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骨呢。”
“本宫知你是巴不得本宫立时被欧阳氏恨上的。”何氏哼了一声道,“可你也想一想,如今你还在给太后做事呢,欧阳氏就趁着你离开行宫时对你下手了,这回她刻意把事情闹大,你当你躲在本宫这里,把本宫拖下水了就能脱身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牧碧微悠然道,“可容华娘娘若是好端端的却也未必肯对我援手啊,不如拖娘娘下水,回头也好多一个人分担欧阳氏的怒火,我想容华娘娘自来聪慧,可比司御女可靠多了。”
何氏皱眉道:“你这会就要拆本宫的台?”
“不过是在这里坐上片刻,我可不信这点子小事容华娘娘就应付不过去了。”牧碧微笑着道,“娘娘这样巴巴的赶我走做什么?莫非急着与桃枝、桃叶商议什么对策,我在这儿碍着事了?”
“罢了,本宫与你说句实话罢。”何氏沉下了脸,冷笑道,“本宫很不耐烦看到你,如今偏又没办法你,莫说本宫如今当真染了风寒头疼着,就是好端端的,若不能看见你倒霉,心里总是不痛快,你还要在本宫跟前摆这一副笑脸……本宫若是能做到啊,真是恨不得撕了你!”
这番话她说的似嗔似怒,神情动人,但细品之下,却觉她语气之中杀意凛然!
牧碧微眼波流转,却是拊掌笑了起来:“娘娘可算不摆那贤德的架子了!不瞒娘娘,我这人虽然自己就是那等喜装模作样的,也不知怎的,偏是最不厌恶旁人在我面前装贤德良善,娘娘虽然玉貌花容,可从前就我看来也是不堪入眼,还是如今说了真话我瞧着才舒服一些!”
“大胆!你敢这样说我家娘娘!”桃枝与桃叶听到,都是满面怒容,呵斥道!
“你们娘娘如今一心盘算着怎么利用太后与孙贵嫔捞更多好处、晋到更高的位呢,为了远大前程,这点子委屈算什么?”牧碧微慢条斯理道,“容华娘娘很是信任你们,这等机密要叫你们从头听到尾,怎么如今还要说这等无用的废话?好好学着点你们娘娘的气度罢!”
何氏神色冰冷,却果然并无太多怒火,她淡淡道:“你如今已听了我的真话,是不是也该走了?若你再坐下去,怕是不等欧阳氏发难,你我先两败俱伤了吧?”
“容华娘娘病了,我奉圣命来探望,自然不能久留打扰了娘娘休憩。”牧碧微笑了一笑,站起身来,施施然道,“娘娘也不要生气,你不是说喜欢那黄栌林么?我这就去替你折些枝叶来插瓶罢,可怜见儿的,三月里了出去转几圈也能病倒,娘娘身子这样弱,将来可怎么好?”
见她带着得意讥诮的笑容出了门去,何氏屏息凝神,一直到听着她脚步声远去,却忽然淡淡一笑,神情清远:“但望海郎在天之灵庇佑!”
桃叶慎重的跪下道:“娘娘放心,奴婢已按娘娘的叮嘱去送过信了,聂元生必然会按时赶到!”
何氏亲手揭起榻边香炉的盖子,淡淡的吩咐桃枝递过了茶壶,看着茶水将炉中剩下的香浇灭,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甚好!牧氏为人狡诈多疑,若非昨日眼看着桃枝你回来取了此香去给欧阳氏燃过,恐怕方才就要疑心到了!”
“这香单独燃烧一点也不打紧,可若近黄栌便彼此相冲显出香中药性来。”桃叶轻轻捧过香炉,低声道,“今日欧阳氏拼着假造脉案激怒陛下,也要将陛下留下来看这一出好戏!娘娘但请放心,有欧阳氏此举,过了今日,宫中再无牧氏与聂元生,慢说这两人,就是孙贵嫔也不能不受牵累!”
何氏唇边噙着冰冷的笑:“自打海郎去后,本宫日日不得安寐,父亲昏碌好色,何家嫡庶不分,阿娘独自苦苦支撑,为着三娘与本宫,不能不接受了牧家的提亲,将三娘嫁到了害死自己唯一郎君的人家去!可就这么放过了牧家本宫如何对得起海郎!”
“娘娘昨儿以凉水沐浴到半夜才现了风寒之症,如今身子仍虚,万万不可动怒。”桃枝亦在榻边跪下,握住了何氏放在锦被外的手轻声道,“二郎在天之灵纵然想要报仇,定然也不会希望娘娘为他伤了自己身子的,娘娘请想夫人与三娘,若无娘娘在宫中的位份宠爱,三房那起子贱婢与那起子婢生子,还不知道要怎么作践夫人与三娘!”
桃叶轻声道:“牧氏与聂元生之奸情曝露,无论太后是否会因孙贵嫔从前对聂元生多有赞誉追究到了孙贵嫔的身孕、从而废了孙贵嫔,还是从此禁了外臣私入宫闱,这两件统统都是太后所愿,奈何陛下一直不以为然,如此大功,纵然太后再怎么看重门第,也不能不再次晋娘娘位列九嫔!”
“这个九嫔,本宫可不想要。”何氏眼神幽然,“孙贵嫔那等姿容,这世上哪里是容易寻觅到的?她如今虽然有孕在身,却也风华难减,失了这等美人,就算是孙贵嫔被坐实了德行有亏的罪名,陛下岂能善罢甘休?”她合眼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为此,本宫又何必与欧阳氏联手?”
“娘娘要将这个功劳送与欧阳氏?”桃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如此陛下纵然要怨恨,自也是去怨恨欧阳氏了?”
“何况还有太后,太后重视门第,非世家之女在后宫里出风头,不拘人品如何,也不拘是否主动如此,在太后看来那就是不可饶恕。”何氏有些疲惫的苦笑,“欧阳氏急着晋回昭训,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承受这样一份大功,为太后分忧……本宫……本宫一向就是温驯听话的,又怎么会与她争呢?”
她张开眼,深深看了眼两个心腹:“事后如何说你们可晓得了?”
“娘娘放心,咱们随娘娘进宫这才几日光景?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平素里拈个酸、吃个醋还得看着人呢,何况这西极行宫还是第二次过来,别说何家除了娘娘连个随驾的人都没有,就是有,飞鹤卫难道是白放着的?这等大功,当然也只有凝华娘娘家大业大,欧阳家根深蒂固,这才能够立下!”桃枝与桃叶毫不迟疑的回道。
牧碧微带着阿善离了何氏住的院子,路上阿善问道:“女郎当真要去替何氏折那黄栌?”
“不过几步路,欧阳氏这回来者不善,而堂堂凝华病了,我这个青衣不过去探望也实在不像话,只是欧阳氏那脾气阿善你也知道,那是没事也要寻出事来的人,如今又占了一个病重的名义,还不知道这一晚上想了多少整治人的办法。”牧碧微哼了一声,“今早与司氏一起气走了那邵青衣,不想反而帮了她一把,卒中之相?倒真亏她做得出来!这也是因为宫权都在左昭仪手里,她又是太后的甥女,若换成了孙贵嫔掌宫务,直接抓了这个话柄道她病重不能侍奉陛下,陛下本对她也是无可无不可,这么离上一年半载,她也只有学崔列荣的份了!”
阿善想了一想,道:“可女郎昨儿出去就遇见了欧阳十九那班人……”
“他们如今忙着遮掩郝大与那周十一的死都来不及,再说昨日也是因为聂元生打算长谈,所约之地离行宫甚远,那黄栌林离行宫不远,就是角门那里的飞鹤卫被人收买了,也断然不敢在那里对我怎么样,咱们可也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谁敢无礼,惊动了行宫中的禁卫,指不定还能先拔了一根钉子!”牧碧微想到昨日的钱全,不由冷笑出了声,“我正愁没机会没借口报昨日泄露我行踪之仇,若那人不识趣,倒正要叫咱们见识一下飞鹤卫的身手!”
阿善的旧主闵氏性格刚烈,闵氏去后她以乳母的身份照顾着牧碧川与牧碧微,虽然上头有徐氏这个更加名正言顺的主母,但从前闵如盖夫妇都还活着,对唯一的女儿留下的这对子女十分重视,三不五时的过问,徐氏又是因为徐家当年站错了队,为了修补与先帝的关系特意遣嫁徐氏,以向先帝表态,所以徐氏即使在门第上高于牧家,可一来先帝对牧齐甚为看重,远胜徐家,二来婆婆沈氏出身比徐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闵如盖也是高祖与睿宗两朝重臣,徐氏这个继母,底气十分的不足。
这些年来阿善虽然名义上是下人,可仗着闵如盖与牧碧川、牧碧微,在牧家也是横行惯了,听牧碧微语气之中不乏好战之意,也不禁起了心思,笑着道:“那欧阳氏毕竟是下嫔凝华,昨儿奴婢却是没过足手瘾呢,女郎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打算,奴婢又怎敢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