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晚间姬深召幸何氏,有桃枝、桃叶在,自然不必牧碧微近身伺候,颜氏、戴氏陪着用毕了晚膳,便与牧碧微一起告退出来,颜氏带着贴身宫女,一路默默无声,只管低头走路,那戴氏却一直沉着脸,因这回随行的妃嫔不多,各人都分到了一处独立的院宇,而牧碧微为姬深近身女官,自然就住在正殿不远处,三人走到了就要分别的地方,牧碧微依着礼对她们欠了欠身,正要离开,却忽然被戴氏唤住了:“牧青衣且留步,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牧碧微便停下脚步,笑着道:“请世妇指教!”
“方才我说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何氏口舌锋利,我位份不及她,又恐扫了陛下的兴致所以当场也不能继续说什么,但此事于我不过是几句口舌之争,于你却有性命之忧啊!”戴氏目光锐利,直直的看着她,声音不高不低的说道。
这时候颜氏还没走远,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也住了脚,压低了嗓子道:“戴妹妹,你不要多言了!”
“哼,这何氏的为人,牧青衣进宫不久,或者不知,你我都是看着她一步步从良人爬到容华之位的,她有多么狠毒狡诈我们还不清楚吗?”颜充华的宠爱不深不浅,所以她做一宫主位,固然还没到了被人欺负的地步,但六宫也实在没什么人怕她,戴氏亦是如此,听到颜氏阻拦,反而把头一扬,冷笑道,“所谓救人一命!那何海死在了雪蓝关,何氏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居然还会撇下了咱们单独约牧青衣去看什么黄栌林,摆明了预备了什么诡计要致牧青衣你于死地呢!牧青衣你进宫的晚想是不知道,当初,与我、何氏同一批进宫的人里,还有一位楚美人,真是人如其位,是个清雅出尘的丽人儿!才进宫时宠爱与何氏可是不相上下的,结果那楚美人因为得宠,有次在御花园里遇见唐隆徽后被唐隆徽派人打伤了额角,本来太医说也不严重,过上十日八日结痂脱落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痕迹的,不想何氏去探望了一回,十日后楚美人额上伤痕依旧明显,因此被陛下逐渐冷淡,大半年前想不开投了井……”
说到这里,她不顾颜氏频频使着眼色,冷笑着道,“说起来云台宫的主位当时宠爱也不少呢,就因为这件事情,加上楚美人之死,被高太后发了话,也叫陛下觉得唐隆徽太过狠毒,大大发作了她……唐隆徽真正失了圣心还是从那时候开始呢!好一位何容华,当年并称双姝,本以为楚美人会比她先做到一宫主位,却不想却是拿命给这何氏铺了一条青云之路!”
“戴妹妹!”颜氏虽然自己也有几分宠爱,却素来胆小,见戴氏公然在这里挑拨离间,听得脸色数变,低叫道,“这些话都没什么证据,不可胡说啊!”她阻止不了戴氏在这里挑拨,自己却又不敢先走,毕竟戴氏如今也在伴驾,而牧碧微又是姬深新宠,她怕何氏,也怕这两人,竟是进退为难。
“我胡说什么?”戴氏哼了一声,甩开她拉向自己的手,对着一直含笑而听的牧青衣似笑非笑道,“牧青衣大约不知道,那位楚美人之所以在宫闱里没待几个月就落了个香消玉陨的命,与她从前在闺阁里的经历也大有关系,她是宁城县子的嫡孙女,宁城县子的爵位承自先人,家中子嗣一直不丰,膝下独一子,就是楚美人的父亲,可惜她父亲去的早,连个兄弟也没留下,宁城县子又没有旁的宗亲,无人继嗣,将楚美人宠若珍宝,是个半点心机也没有的人儿,宫闱之地她待不长实在不奇怪,我听说牧家也是人丁单薄,青衣你是三代以来唯一的嫡女,可也要小心些,那起子人连无怨无仇的人都能够害了命去替自己铺路,嘴上与你说几句不记仇不记恨,青衣可别就被哄了去!这西极行宫左近固然是禁卫清理过的,必无猛兽,可行宫依山而建,有许多地势崎岖处,不小心摔下去,身子娇贵点的出了事也不奇怪!”
说着,也不理会颜氏的焦急,一甩袖子就走,颜氏是巴不得她快快不要在这里说下去了,见状忙跟了上去。
牧碧微若有所思的看了片刻她的背影,这才径自踱回了自己的住处。
阿善是在她伺候姬深的时候退出来的,这会已经备好了热汤,牧碧微浸在热水里,觉得疲惫抒缓了几分,阿善挽了袖子站在浴桶边拿丝瓤替她擦着背,问道:“女郎明儿陪陛下下场么?”
从黄栌林回来后,因戴氏的一番话,何氏主动提到牧碧微能陪姬深出猎,姬深并未反驳,阿善这会便想知道此事是否定了。
牧碧微道:“陛下没有明说,不过想来我明儿若预备好了,也不至于不带我。”
“女郎虽然学过几日骑术,但也是几年前大郎君还在家里的时候了,猎场之上……奴婢就怕戴世妇说中了,何氏安排了什么后手要害女郎。”阿善沉吟道。
何氏这一回突如其来的亲近实在叫人不敢相信,先前唐隆徽就因为在她进宫时打压了她,何氏基本上是一路踩着她上来的,至今都对云台宫见缝插针的使绊子,这也是唐氏身后有孙贵嫔撑着,若不然还不知道被何氏糟蹋成什么样子呢!
打压之恨尚且如此,这不是杀弟之仇却可以看成杀弟之仇的何氏居然能想开?
“她进宫也不过一年有余,又不是左昭仪、欧阳凝华这些人,有庞大的家势在后,何家还没那个能耐在军中做什么手脚,何况这一回主持春狩的乃是宣宁长公主的驸马,你没见今儿不过是陛下的坐骑出了点事,叫陛下回来的早了,宣宁长公主跟着就过来把矛头引到了照顾踏雪的内司去?还不是为了防止有人拿此事作文章,弹劾驸马吗?”牧碧微一哂道,“驸马有长公主在,压根不必讨好什么宠妃,只管把差事办漂亮了,嫡亲姐弟,又是太后乐见其成,陛下还能亏待了驸马去不成?何况宣宁长公主那气度你也看见了,就算她要与后宫往来,何氏那出身,长公主可看不上!”
阿善仔细想了一想,道:“那么明日奴婢可能陪女郎上场?”
“这个我也未必做得主,到底我如今也不过是陛下跟前的一个奴婢罢了。”牧碧微叹了口气,拂开了阿善擦拭的手,从水里起了身,阿善忙递帕子过去与她擦拭了身子,又取了亵衣过来服侍她穿了,待披了外袍,出了浴房,阿善跟到内室,安慰道:“来日方长,女郎不可泄气。”
“方才你不在,可知道今儿陛下留了何氏侍寝后,颜充华和戴世妇一同退出来,分手前戴世妇忽然留下说了一番话,却也是提醒我仔细那何氏有阴谋。”牧碧微在榻上坐了,乌黑的长发便湿漉漉的披了下来,阿善拿帕子一点一点替她绞干,听罢便道:“戴世妇想是方才没能挑拨成,到底不甘心,这才又拦着青衣再说遍呢,想她也是看出青衣与何氏本就不是面上那么和睦。”
牧碧微叹道:“她方才倒是说了件新事……说和何氏一起进宫的有位楚美人,原本看着前程竟不在何氏之下,只是因为是宁城县子唯一的血脉,被娇宠惯了,一朝选进了宫,是个没心机懵懂的,不几个月就因为被唐隆徽使人打破额头留了伤痕失宠,接着就受不了跳了井……戴世妇口口声声说何氏之前探望过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仿佛唐隆徽的人下手没那么重,这伤痕之所以留了下来怕有何氏的功劳在里面。”
“如此看来这何氏实在是个歹毒的,就是咱们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肯平白去害了人的。”阿善皱眉道,“楚美人既然是个没心机的人,想来不会主动去害她,如此一死,唐隆徽脱不了关系,倒是成全了何氏!”
“戴世妇虽然言辞凿凿,只是一来她片面之词未必能够做准,二来时过景迁又是咱们进宫前的事情,如何能够寻到证据?三来宁城县子虽然是爵位,到底不过从四品下,门第也衰微,闻说楚家这会除了那楚美人的祖父也没有旁的什么人了,这件事咱们听了也只能先记着,要靠它扳倒何氏却是不能。”牧碧微感慨了一句,“说起来楚美人的出身也算清贵了,只奈何家族无人继嗣,堂堂县子的嫡孙女,就这么死了个不明不白,也不知道宁城县子如今是否还活着。”
阿善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就是寻常坊间庶民,一家子的兄弟多几个,外人也不敢欺负了去呢!世家望族传承至今哪一家不是枝繁叶茂呢?若是牧家先祖不遭了前魏末年那一劫,女郎今儿又何必这样受委屈?”
“楚美人的事情再与我自身对照,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牧碧微若有所思,怅然道,“都说女子未嫁从父兄、出阁从夫、夫去从子,这个从,既指妇德需得遵从这三者,亦有托庇于这三者之意,阿善你瞧,没出阁前自然是靠着父兄决定所嫁之人的,嫁了人呢,诰命荣耀皆来自丈夫,没了丈夫,就是依靠子嗣,大多数人就是这么过了,可是这世上终究有那三者都无缘分的人的,你说这等人要指望谁去?”
阿善一怔,只听牧碧微悠悠道,“所以,有可依仗之人固然是福,到底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了父兄丈夫并子嗣上头,否则一旦生变,却要怎么活下去?”
阿善知她是在感慨熬到姬深亲政、若重用牧齐,届时再靠牧齐解决位份未必可靠,心下也是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