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山，脚下氤氲而出一片蓝的海。海水是深碧湛蓝的色彩，没什么风，水面只有鳞波微浪，太阳升到头顶上，从渐渐明朗的海面上反射来金黄璀璨的光。顾悠有些睁不开眼，便将眼睛眯上，光线从半阖着的眼帘下溜进眸子里，天地散开成一抹灿烂的光晕。
“这里便是东海了。”花神说道。
一路上路过江河湖海无数，也只有这片海能够让顾悠用世上难见一词来形容，它的壮阔与伟岸，确实是其他的江河湖海无法比拟的。即便身在高处，她再怎样翘首眺望，也瞧不见它的边界。记得古书里曾有记载，东海为群海之首，尽管世界上的江河胡海最后都是汇集在世人不知晓的某一处，但这群海中的龙族，作为上古神族的一个分支，在四面的海岛上设下了各自的结界，作为自己领域的划分，但似乎他们只对自己龙族的一脉有着隔阂，这些结界对于龙族以外的人并没有什么用处。据说几千年前西海的一条小龙迷了路，一路跌跌撞撞跑去了东海，结果在众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了结界的反噬，等到最后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身幼小的龙骨，一对圆角都还没长全。
“那落墟的入口身在何处？”顾悠忽然想到，她们这样快云加鞭地到了东海上头，自己却始终不知道落墟的入口究竟在那儿，就好像年幼的孩子被妈妈招呼着去城东打酱油，结果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城东，却发现城东实在是一个太大的地方，酱油铺只是城东的一个再微小不过的地方，这样莽莽撞撞地前来，也是好笑。
花神却猝不及防地摇头道：“说实话，我只知道落墟身在东海的海底，可东海这么大，海底也这么大，我确实不知道落墟的入口身在何处。”
见顾悠面色颓唐，她笑道：“你不必惊慌，我不知道，可不代表龙族的人不知道。”
“我知晓花神的百花灵体天下遍布，难不成在这东海里也有不成？”
花神摇头道：“我能力有限，百花灵体的事情也不过是口传口越传越玄乎的一件事情，我不过能知晓一些在人界的事情，在这种神界的地界里，我作为一个神寿不过三百的幼神，既谈不上身份地位，也谈不上有多少能力。但是……姑姑就不同了。她是上古四神之一，就算是龙族最年长的龙王，也得敬她三分。我听闻东海现下的太子敖征曾深深地迷恋着姑姑，然而姑姑却从来不将他放在眼中。”
花神话语间顿了顿，似是有所犹豫，却还是说道：“你的模样与姑姑确有几分相似，想着敖征与姑姑未相见也有三千年，只怕早已记不清楚姑姑的容貌，我想这般浑水摸鱼，也定能成功。”
顾悠诧异道：“你是要我假扮雨神从敖征的口中知晓落墟的入口？”
“我正有此意。”
顾悠低头思索，毕竟他们已三千年未见，花神告知顾悠，敖征也仅仅见过雨神仓一面，这样一来，凭着模样上的相似，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够轻易地虏获敖征的心。即便模样上给拆穿了，也能够说是想要换张脸换个心情，再胡扯上一些近日里的忧愁事情，也不是多难的事。
花神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雨神的画像。画中的那名女子温婉而立，一袭素白长衣，如瀑的长发悬至脚踝处，一张朱唇微启，两手轻阖搭在身前，眼波似能流转于画卷之间。画中的女子仿若一颦一簇都收在顾悠眼底，她的轻声叹息，她的微微一笑，她行走的姿态喝茶的动作，一笔一画都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变化着。顾悠揉了揉眼睛，果然，这是一幅“活”的画像，画像上的雨神仓正上演着她每日里的生活起居，举手投足间丝毫不透露她上古神身的高贵，却令人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清新淡雅。难怪哥哥当初会这样喜欢她。
“你可学到点什么？”花神合上画像，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回袖中。
顾悠阖眸静思，将方才看见的那些场景来来回回地想了几遍，复又睁开眼道：“大约记着了七八成。”
“那么足矣，现在便是时候去见敖征太子了，若是穿帮了，我自会帮你圆场。”
顾悠的脚步却迟迟不见挪动，花神诧异道：“怎么了？”
“这样生活的雨神画像，为什么不将它交给哥哥呢？”
花神才明晓她的异样竟是因为这个，只好浅笑道：“实不相瞒，这幅画像正是出自你哥哥之手，只是斯人已去，作画的人再留着这幅画，只是徒添伤感罢了。我代你哥哥收着这幅画，到了关键的时刻还有些用处，这不，这趟来东海就能帮上忙了。”
顾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是未待二人前去寻那龙太子敖征，人家就自己找上门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原本平静的海面上一时间激起巨浪，浪花滔天的地方，一条黑龙穿过云层层层直上，随后从云端落下一个身着玄青色衣裳的人来，眉目清秀宛若水墨勾画。他匆匆走到二人的跟前来，随后一个大拜行礼。
“我听闻雨神来了，在东海的上空迟迟不肯落下，起初还不相信，在水球中看了又看，惊了又惊，立马就上来迎接了。”他的话语很虔诚，顾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搭话，只好学着画像上的模样抿着唇笑了笑。
敖征痴傻地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听得凝固的空气中缓缓吐出了人息，他回过神来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三千二百一十三年前的正月初十，在瑶池的群神宴上，见你绾着长发细细啜饮着青竹酒，而后我索求父王以我东海龙族长子的身份前去提亲，你却置之不理。我日日想着能够再见你一面，可是这三千多年来我在梦里见着你都是一种奢侈。从前还时常能从旁的人口中得知一些你的消息，可是这三百年来你就同石沉大海一般，我盼着你总会回来的，这下好了，你果然给我盼来了。”
顾悠心中想着，这龙太子也是个痴汉，竟苦心暗恋雨神三千多年，可惜雨神心有哥哥，无法同这个太子在一起，算算日子，龙太子与雨神相遇的日子远远早于与哥哥相遇的日子，若是当初雨神同敖征在一起，瑶池神族与东海龙族结成一段心愿，确也没了日后的故事，雨神仓与哥哥也不会相遇，哥哥也不必遭受前世的那些磨难，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龙太子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忽然说道：“是我高兴得太过，怎么能让你们就在这里站着呢，我殿中已经安排下厨子备好酒菜，雨神可愿赏光来我殿中一叙？”
顾悠学着雨神的模样淡淡道：“也好。”
龙太子的欢欣溢于言表，却只能强忍着心中激动的情绪，在前头替她们二人引路。
龙宫与瑶池的神殿还是颇有些区别，尤其是较雷神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龙宫就显得寒碜许多。敖征给她们二人一人一个避水珠子，这样一来就算在水里也能够像平常在陆地上行走一般。顾悠打探着脖子上的避水珠，它本身看起来像是鱼骨磨成的，周遭盈着浅绿色的光。龙太子瞧她看得出神，笑道：“你若是喜欢，以后便带着避水珠，日后什么时候想来龙宫，龙宫的侍卫见着避水珠自然知晓是龙宫的贵客不会拦阻。”
顾悠摇头道：“想必这是挺珍贵的东西，能有这种奇效。”
龙太子淡然道：“不过是采了万万条的鱼魂凝聚而成的，在雨神的手中，什么东西都算不上是珍贵的。”
龙太子的话说得句句动听，顾悠颇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不过是一个冒充的雨神，却能得龙太子如此青睐，若是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连仙身都还未成的小姑娘，想必态度要发生千百般的变化。这张貌若相似的脸，有的时候还有些用处。
顾悠忽然想起什么，对着龙太子叮嘱道：“我此番来东海，除了花神，旁的人是不知情的，还望龙太子莫要声张。”
“我父王此时不在东海，那些侍卫们口风很紧，雨神来东海的事情，除了花神，也只有我是知晓的。雨神大可放心。”
顾悠“嗯”了一声后说道：“我信你。”
这话大约将龙太子说得甚是开心，他一路话语良多，先是解释着龙宫为何会这样昏暗，是因为在深海之中光线透不过那么深沉的海水，而且龙王有个怪癖，偏是讨厌光线明亮的地方，便下令龙宫的所有地方都不许点灯，他们习惯了深海里的日子也不觉得什么，但是外头来的人可就有些为难。今日龙王恰好不在，龙太子便偷偷点上几盏灯，也算为雨神破了这个例。还有自己在瑶池群神宴上的事他不厌烦地又说了一遍，就好像这件事情在他的心里咀嚼了无数遍，如今碰上个能够与之诉说的人，一遍不够，两遍不够，或许还会有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龙太子的排场果然很大，三个人，却准备了满满一大桌的美酒佳肴，都是海里的产物，红烧的咸水虾，清蒸的螃蟹色泽饱满，两只大钳都已经铰开来，轻轻一剥便能剔出鲜美的蟹肉来。当然这种事情还是不必劳烦他们亲自动手，一侧的侍女都洗干净了双手替他们剔出蟹肉来盛在碗里，虾肉细细剥尽了才递上来。顾悠虽是胃口大开，却不能因为这一下露了破绽，只好装作一副端庄淑仪的模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时候侍女端上来一壶清酒，一只细口长颈壶，上面几片青竹叶子。顾悠心中暗叫不妙，果然那处龙太子缓缓道：“这是雨神当初在群神宴上啜饮的青竹酒，我特意寻了人打探到了它的做法，龙宫上下只许饮这种青竹酒。你可知道当时在群神宴上见到你，你……”
花神扶着额头，状貌痛苦。顾悠本可以捏个诀暂且闭了自己的耳力，却因无法知晓敖征会在什么时候忽然转换了话题，若是自己接不上，又显得颇为尴尬。花神一筷子蟹肉含在口中，愣是等龙太子将自己的群神宴一事说完后才咽下去。除了来回行走的侍女，便是在滔滔不绝叙说着的龙太子，而花神与顾悠二人，有如石化。
这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龙太子心情大好，已经饮了不少的青竹酒。顾悠尝过青竹酒的滋味，这种酒喝着极为润口，威力实则不小，若是不胜酒力的人，饮上个三四杯便足以醉倒，龙太子喝完一壶，又叫人再送上来一壶，还是顾悠阻拦道：“太子可别喝醉了，留得我们两个女流之辈难堪啊。”
龙太子想着也是，便挥手示意侍女再上一壶的解酒茶来。
“雨神想得周到，我只记得那天见你的模样，那时候在群神宴上，你喝的便是这青竹酒，我时常将自己想象作是你，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便饮这青竹酒，一杯一杯清酒入肚，心里却是无比地寒凉，我本来酒力极差，这样三千年的锻炼下来，如今喝上个一坛也不成什么问题。你可知那日群神宴上，我见你的模样如水中雕花，云中刻雾，你坐在藤椅上……”
顾悠：“。。”
花神：“。。”
一顿饭，吃了一炷香的时间，大多是龙太子唱着独角戏，孜孜不倦地诉说着瑶池群神宴的往事。午膳毕，顾悠在一侧幽幽地说道：“我细细数过，太子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共说了群神宴的事情四十又一次，夸过我的容貌一百二十六句。”
空气凝固了片刻，随后听得龙太子一阵痴笑道：“想不到雨神心思如此缜密，这下该夸的便不止雨神的容貌了，还有这种无上的智慧。我敢保证，龙族的女子中，实在是寻不出一人能同雨神一样美貌与智慧并齐。”
顾悠面上抽了抽，马屁这种东西便是如此得古怪。起初轻轻拍拍，心中还是美滋滋的，即便夸的不是自己，听着也觉得甚是舒心。如今拍得太多，马都拍怒了，也只能心中暗隐下这阵无名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这次来还是有事相求。不过顾悠也算是知晓雨神仓是为何拒绝了这个龙族太子的提亲，明明样貌堂堂，身份也是可圈可点，却偏偏配上这样一个不灵光的脑袋，一张略欠的嘴，果然人无完人，龙无完龙。这种龙，换上自己，也是绝对不会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