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不少口舌,在不致引发怀疑自身身份的前提下,总算是说服了孟仲卿,肯定炼丹术的积极作用,又反对用金丹代替药物以求长生的思想,次日上奏,恳请天子坚持科学养生之道,继续接受正规药物与针灸治疗。
如此一来,绷紧的心思顿时轻松下来,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又谈论了半天,天色渐晚,对于孟仲卿命人摆上酒菜,邀约共用晚饭,根本没想过婉拒。
几杯下肚,正是神思飞扬之际,忽然听得孟仲卿一声叹息,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
君浣溪定了定神,不解道:“孟丞相可有什么心事?”
孟仲卿叹道:“老夫方才与君大夫一番谈话,却觉后生可畏,我儿玉堂若是有君大夫一半的才华与见识,老夫都是心满意足,唉……”
君浣溪此前也听说过,这位孟丞相的独子孟玉堂,资质很是平常,勉强进得光禄勋做一名议郎,虽然也算是为天子谋事,但毕竟是一闲职,没太大发展前途,不过,能进得光禄勋这个既是天子的智囊班子,同时也是候补官员集中训练之所,也算十分不易了。
于是安慰道:“丞相莫要取笑,我哪有什么才华见识,平日只知看病问诊,除此之外,却是身无所长,哪里比得上令郎的前途似锦,一片光明?”
孟仲卿目光微闪,忽道:“玉堂近日潜心研习,终有小成,准备向天子进言,实行开科取士……”
开科取士?那不是科举制的前身吗?
君浣溪不及深思,本能摇头:“不妥,丞相定要劝得令郎放弃这一进言才行。”
“为何不妥?”
当然不妥,历史上的科举制,那是隋唐之时的产物,与现在的社会进展情况并不相符。
君浣溪侧头想了下,直言道:“现时并无战乱,士族势力根深蒂固,是为国家中兴力量,若是摒弃现有推行极好的征辟荐举制度,贸然开科取士,寒门子弟虽然得到一定实惠,却极有可能造成国内豪门贵族怨恨频繁,反而对朝廷不利,引发内乱。”
见他沉默不语,又急急补充一句:“稳定,和谐,才是国富民强之根本。”
孟仲卿眉目舒展,哈哈大笑:“多谢君大夫一番指点,老夫明白了!”
走出丞相府,坐在马车上,夜风一吹,顿时有了几份清醒,心中隐隐不安,却也说不出来所为何事。
不过,能够说服丞相出马解决难题,自是奇功一件,满怀得意席卷而来,将那些许不安忘得一干二净。
正如她所愿,孟仲卿第二日即是觐见天子,上呈奏疏,所有的缘由道理与利害关系都是阐述得明明白白。
只不过,在劝得天子稍有心动之际,多加了那么一句——
臣认定太医署大夫君浣溪有惊世之才,当成为臣将来告老还乡之后的接班人。
没过两日,便有圣旨下来,太医令许逸从即日起官复原职,并赐下御酒压惊,兰桂房改址另建,并且,经过当今天子口授,诊治其病症专属大夫名册上,除许逸与君正彦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名字,那就是太医署最年轻的大夫君浣溪。
难怪自己觉得心头不安,这个孟丞相,果然是把自己给卖了!
回想起来,自己当日喝了点酒,头脑发热,孟仲卿又是在一旁不断提问,循循善诱,于是口无遮拦,回答了一大堆问题,似乎已经超出了那本折子的范畴,具体与他说了些什么,自己打死想不起来!
唉,好在自己又阻止了一次天下将乱的危机,也算是侥天之幸,与其相比,自己身上出点纰漏,实在不足为过,只希望,没将自己性别的秘密说出去就是……
在太医署闷闷坐了一会,就听得外间正堂有人在唤,应该在喊自己的名字。
走去外间一看,是一名平日从未见过的阿监,自称是从长青宫而来:“陛下今日感觉稍好,只召君大夫一人过去看诊。”
君浣溪一面应着,一面回去收拾药箱物事,瞥见那人还立在门前守候,转头让霓裳过去倒茶让座,季回春却是捧着一罐汤药过来,道:“这是吴常侍近日在服的汤药,这会两个童儿去了别处送药,就烦请阿监带去长青宫,可好?”
君浣溪背上药箱,随意一问:“吴常侍的咳嗽还没痊愈吗?”这长青宫中常侍吴寿近日费心尽力服侍天子,晚上值夜也是不假于人,据说夜里吹了凉风,身体不适,已经咳嗽好几天了。
那太监却是摇头:“吴常侍奉了天子之命出公差去了,现在并不在宫中。”
君浣溪闻言微惊,这吴寿作为天家近臣,从自己认识的那一日开始,就是从来不离天子宇文敬左右,这一回居然在天子染病未愈之时离宫办事,倒是有些奇怪了……
不过,这些并不是自己该过问的事情,此时也不及多想,准备妥当之后,即是随那太监去往长青宫。
天子宇文敬倚在绣有五爪金龙腾云驾雾的锦靠软榻上,身上搭着薄被,正在翻阅近前案几上的奏疏,一见她随太监立在门前,招手道:“你进来吧。”
“是,陛下。”
君浣溪应了一声,缓步走到榻前,行礼叩拜。
“免了,你坐吧。”
随那声音,屋中太监抬来锦凳,君浣溪道谢之后,依言坐下,看着榻上头发花白之人,见得那瘦削苍白的面颊,心底有一丝恍惚。
当年,在镇上的普济药行,他受伤待治,也是这般颓然虚弱,而现在,除了衰败之外,更加显老几分,那一双狭长眼眸,也是远不如当日的凌厉有神。
身为一朝天子,想必也有着常人所不能体会的艰辛与苦楚吧?
“君浣溪,朕今日气色可好?”
宇文敬低沉一声,将她从微微失神中唤醒过来,当即欠身答道:“还好,陛下感觉如何?”
“还偶有头痛,时断时续,以早晨为最,白天则要舒缓一些。”
君浣溪点头,卷袖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号脉之后,方道:“只要陛下定时定量服下汤药,再辅以针灸治疗,自会慢慢痊愈,老师与臣都有信心。”
自己在前世一直学习西医,直到穿越过来以后,才跟着老师学习中医理论,明白很多西医无法治愈的病症,中医却有着神奇的疗效。
宇文敬颅中虽然长有肿瘤,而且被那炼丹求药的思想给耽误了不少时日,但照目前的号脉情况来看,只是初期症状,应该是良性肿块,还没有发生剧烈病变,只要循序渐进治疗,就有治愈的希望。
宇文敬听得一喜,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朕也放心了,朕可是听了丞相的保证,将这性命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能让朕失望。”
君浣溪轻轻点头:“陛下放心,臣会尽力。”
自己性情如此,一向不爱信口承诺病患,乱开空头支票,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实属不易了。
宇文敬却是摇头,目光灼灼过来:“不能只是尽力,朕要更切实的保证——”
“陛下?”
君浣溪错愕抬眼,却见他目光逐渐凝聚成一点,似乎又复回到当年所见的凌厉锋锐,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吐出,震动人心。
“朕,现在还不能死。”
君浣溪垂下眼睑,心头一涩,是啊,太子宇文明瑞温软和蔼,良善待人,虽有成为明主的资质,却不足以震慑诸侯,威压群臣,尤其,在二皇子宇文明泽怀有异心,不断扩充势力的情况下,必须有天子坐镇朝堂,方才不至引起新的变故。
在这一点上,他与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考虑的是江山社稷,皇室传承;自己担心的却是家人朋友,还有那难得的安定生活。
可是,她又不是神仙,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怎么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左右环顾,正要想法应对过去,忽然瞥见门前一角墨色闪过,那一瞬间,心思微动,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人面色焦虑,目光深沉,一双大掌紧紧握住自己的小手。
——请你,一定要治好他!
心底极软的一根弦丝被轻轻拨动,不由自主俯身下去,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心甘情愿,许下承诺:“臣,自当全力以赴,治好陛下病症!”
宇文敬应了一声,面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笑意,挥手道:“起来吧,朕……信你。”
尽力而为,与全力以赴,却是多么大的不同。
君浣溪神情肃然,起身之后,也不再多言,径直去药箱里取了银针,找准其头部穴位,开始实施针灸。
“臣全力治疗,陛下也要全力配合才是,臣听说陛下几次用膳时都要了渌酒,这可不行,酒水性酸,对陛下的病症有害无益;另外陛下批阅奏疏,操劳政事,时间不宜太久,阳光不太烈的时候,可以适当去庭外走走;还有,臣给了御膳房一张养生食谱,是针对陛下的病症,陛下有些饮食习惯,是必须要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