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寿点头道:“正是,陛下令我等在外间等候,他与王爷叙旧说话,不想有人干扰。”
君浣溪将手中裘袍朝他面前一晃,正色道:“陛下当回宫休歇了,我这就接他出来。”
吴寿大喜:“有劳君大夫!”
君浣溪脚步不停,径直朝殿中走去。
走过长长的甬道,殿堂宽阔,大殿里冷清萧条,悄然无声。
走着走着,转过长廊,步入寝殿,远远见得那一坐一躺的两道人影,眼眶一热,胸口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还好,自己来得不算太晚。
放慢脚步,轻巧靠近,不经意间听得一阵醇厚嗓音,略一愣神,便是隐在幔布之后,凝神屏息。
“皇兄……”
“别这样唤我,我受之不起!”
宇文明瑞看着侧坐榻前的清瘦男子,冷然一笑:“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吕氏那个蠢货,我就知道她靠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今日来此,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凌迟还是枭首?株连九族?可惜我的骨肉血亲,也就是你和明翔了,哈哈哈……”
宇文明略静静看着他,面色凝重,眼底一丝伤痛慢慢浮现,半晌,方才哑声道:“你是我的亲生兄长,为何要如此对我?一心置我于死地……”
“兄长?你竟好意思说这个词?”
宇文明瑞胸口起伏,厉声喝道:“你夺我皇位,霸我爱人,贬我贤臣……你在做这些事情之时,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想到我是你的兄长?!”
“我……”
“若不是你,天宇王朝的天子应该是我,泠月当是我的皇后,君浣溪当是我的臣子……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是我的!”
“皇兄,其实……”
宇文明略摇头苦笑,不知是想到什么,垂下眼眸,长长一叹。
那一声幽长叹息,似是带着无尽的悲哀与伤感,从肺腑之中深沉溢出,令得隐在幔布后的她也是神魂俱痛,与之同伤。
“我从来,就没想过跟你争什么……”
“无争?好一个无争,你却夺走了我的一切!如今,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宇文明瑞一声冷笑,神情突变狠戾,原本静然不动的手臂蓦然伸出,摸向枕下。
宇文明略正值垂眸,却不曾看到,寒芒凛冽,一把精光闪耀的匕首骤然呈现,当胸刺来!
怎么回事?
宇文明瑞,这瘫痪四年之人,竟是动作如常,流畅自然!
“小心!”
君浣溪在一旁看得分明,顿时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前去,想也不想,双手去抓,以身相代。
与此同时,那底下之人听得她的唤声,本能伸臂,挡住那致命一击。
“不许伤他,不许——”
一时间,手掌剧痛,暖流喷洒,心脏都似乎停滞不动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确有比自己性命更为珍贵的东西,那便是他的安危……
恍惚之际,只听得轰然一声,榻上之人被击飞出去,跌落在地。
视线模糊,神智昏沉的刹那,一只宽厚的手掌伸了过来,带着同样的热烫粘黏,与己相握。
殷殷热血,生生相融,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意识微弱,朦胧中,却觉异常温暖踏实。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屋里药香袅绕,空寂无人。
初睁眼,尚未回过神来,抬了抬手,这才发现,两只手掌都是纱布细细包裹起来,腕上和掌心刺痛中带着一丝清凉,原本沾染血污的外袍也是已经换下。
想起昏迷之前的情景,心头骤然一惊。
是了,自己冲过去阻挡,天子也同时挥掌,混乱中,两人的手都是碰到那锋利的刀刃上,鲜血淋漓,然后脚步声纷沓而至,人影幢幢,围拢过来。
许是自己之前已经跑得虚脱乏力,此时感觉大难已过,心神一松,竟是昏了过去。
现在,自己已经回到值房中,那么,他呢?
“先生,你醒了?”
黄芩疾步进门,将手中药碗放在案几上,如释重负舒了口气,面上满是欢喜:“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很疼?”
君浣溪摇了摇头,示意他将自己扶坐起来,咬唇道:“不太疼,我没事,陛下……他怎么样?伤得重不?”
“陛下手掌被划了一刀,并无大碍,我已经为他清创上药,他现在在正殿与群臣议事……”
“他疯了么!身体尚未痊愈,又才受了刀伤,怎么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君浣溪气得直想捶床板,无奈手上包裹严实,牵引生痛,只得作罢。
侧头看向榻前的少年,却见他正捧着只药碗,神情不豫,欲言又止。
“又有什么事?别藏在心里,说吧。”
这回宫之后,什么都不对劲,事情层出不穷,接踵而来,搞得她头昏脑胀,几无招架之力。
要来就一起来吧,并肩子上好了……
“先生,先喝药吧——”
黄芩将药碗递了过来,看她仰头喝下,方才轻声道:“陛下……好像很生气……”
君浣溪想起当时情景,心头一痛,忍住舌底浸染的苦意,喃喃自语:“被如此相待,他怎能不生气……”
“不是——”
黄芩喊出一句,眉心蹙起,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先生受伤昏厥,是陛下一路抱着回宫来,我听吴常侍说,陛下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回来将那铜鹤油灯都一脚踢飞了……”
“陛下……抱我回来的?”
君浣溪闻言心头一暖,怪不得昏迷之际会有那般异样的感觉,原来是他……
可是,他贵为天子,却抱着一个小小的医官在宫中奔走,这事怎么看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是啊,陛下抱着先生不放手,吴常侍和季医令都劝不住,最后还是我伸手把先生接过来的——”
黄芩瞧着她微红的面颊,不由眉目舒展,促狭一笑:“那些侍卫宫人直看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嘿嘿……”
君浣溪狠狠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黄芩轻笑道:“我笑他们啊,一准是想岔了,以为陛下和先生关系非同一般,嗯嗯,那个龙阳断袖……”
断袖之癖?
嘎,这还了得,此时整个宫中只怕都是传遍了这花边绯闻吧?
“罢了,事关天子,量他们也不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君浣溪无语抚额,好歹自我安慰了下,想了想,又问道:“陛下对于永乐宫行刺之事,可有说法?如何处置安平王?”
黄芩睁大了眼,怔道:“永乐宫?行刺?”
“宇文明瑞行刺陛下啊……”
君浣溪见他一脸茫然,突然反应过来,轻声问道:“对于受伤之事,陛下是怎么说的?”
难不成,他又是痛在心里,独自承受……
黄芩答道:“陛下什么都没说,吴常侍下令对外封锁一切消息。我还纳闷呢,去御花园接个人,怎么就弄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君浣溪定了下神,将事情原委简要讲述一番,说罢,即是长长叹气。
宇文明瑞……
那还魂草也服了,所有的治疗手段都用上了,他还是瘫痪在床,没有半点起色进展。
自己一直心有疑虑,却没有往更深层想——
究其实,他在回宫之时,或者更早的时候,身体机能就已经完全好了,众人所看到的,只是他装出来的假象而已。
实在难以想象,当初温文尔雅,和善亲切的翩翩太子,竟是隐忍多年,处心积虑,一心要取人性命,博得这最后一击!
想到这里,不禁阵阵后怕,如若不是吴寿忠心耿耿千方百计找到自己,如若不是卫临风机智过人心思缜密寻到龙榻下的暗道,如若不是黄芩在一旁认出膳食中的毒物,如若不是自己正好去得永乐宫隐在暗处出声警示……
但凡上述,稍有偏差,自己都将再也见不到他,阴阳永隔!
到了黄昏时分,吴寿过来探望,带来一道天子圣谕,说是念她救驾有功,赐下奖赏无数,并准许她暂停随驾,在值房静养身体。
“君大夫,陛下说了,在你休养期间,一切事务由黄芩代劳,陛下已经封他做了太医署祗侯,全权负责陛下病症,你就放心养伤吧。”
“多谢常侍。”
君浣溪坐在榻上拱了拱手,低声又道:“我能不能去见见陛下,当面叩谢皇恩?”
吴寿瞥她一眼,言道:“不必,陛下说了,君大夫身体要紧,不必遵循这些虚礼。”
“可是……”
“陛下那边还有事情,我先行一步,君大夫保重!”
“常侍……”
君浣溪张了张嘴,看着那急急行礼离开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自己不是救驾功臣,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吗,怎么顷刻功夫,就坐上冷板凳了?
连这主治大夫的职务,也让人替了去,虽然那人是芩儿,不过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休养了五六天,手掌和腕上的纱布终于拿掉了,伤口已经结痂,痕迹逐渐浅淡,靠着自己精制的药膏,应该不会留下太大疤痕。
听黄芩说,天子的伤势也是好得差不多了,每日推拿针灸之余,开始吐纳练功,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几次号脉都觉进步神速,渐与常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