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八岁啊,竟有了丝丝白发,夹杂在干枯发黄的黑发里,十分醒目。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的白发,却是为何而起?
“君大夫?”
吴寿轻微一声,唤回她游离的神智来,过去为宇文明略稍微检视,然后退到一旁,朝他缓缓点头。
“陛下还好,常侍过去唤醒他吧。”
吴寿得令,轻手轻脚过去,连着唤了好几声,才把宇文明略叫醒。
只见他缓慢睁眼,眼珠左右转动几下,焦距对上屋中几人,神情仍旧有丝木然。
“陛下!”
穆易抢到榻前,在详细汇报皇城内外的情况之后,便道:“陛下,宫禁卫士已被风厉等人控制,皇后不顾纲常上朝听政,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剿灭乱党!”
宇文明略低低应了一声,面容憔悴,眼神却是逐渐清明,看得出,他在强行聚拢精神,思索问题。
“无妨……玉玺虎符……朕放得很好……”
君浣溪闻言,立时反应过来,面带微笑,见另外两人还在怔愣,生怕天子过多说话,消耗体力,赶紧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没有玉玺,便立不了新帝;没有虎符,仅是宫禁卫士,暂时也难成气候,两位不必忧心。”
据黄芩所录书册记载,早在三年前,天子就改革了地方军制,撤掉了执金吾这个皇家仪仗队长官的官职,一并消弱卫尉职权,其职责由京师屯兵改为宫禁值守,至于原本驻守京师的南北两军,却不知被改编去了何处,彻底消失。
这些讯息,都是一代帝王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地方军官拥兵自立的一系列措施,本与自己并无关系,只是因为牵扯到他,才多看了几眼,记在心里。
如今想起来,天子心思缜密,确有远见卓识,能早早防患于未然,替他自己现时的困境,消除了不少障碍祸患。
而今,皇后势力虽然看似掌控了朝中政权,但实际上并没有占到太多好处,宫禁七军卫士不过数千人,大业难成。
不过,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行宫内外没有一兵一卒,就凭着这几十号人,自保都是不足,又怎能和皇后势力相抗衡?
政变,就意味着要流血,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次政权变更,江山易主,都是无数血泪白骨堆砌的结果,社会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
这些,都绝不是身为天子的他想要看到的!
他,只能选择减少伤亡,速战速决……
宇文明略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只轻声道:“速去安阳……幽州……调兵……”
安阳……幽州……
君浣溪听得一头雾水,穆易却是欢呼起来:“是了,安阳营!幽州营!”
吴寿过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解释道:“我曾经听陛下提过一次,这是他亲自部署的嫡系精锐兵力,就在京城外围,旨在保卫京师安全。”
君浣溪侧头低问:“这两支军队,可靠吗?”
吴寿点头:“忠心可鉴。”
君浣溪放下心来,就见穆易眼睛一亮,复又黯淡:“还须进宫去取虎符……”
前几日在长青宫兴师动众,大干一场,如今这宫内宫外不知加强了多少兵力,要想再度进宫,谈何容易?!
君浣溪稍一思索,面色不变,看向宇文明略,等他的下一句话。
既然天子能够说出调兵二字,显然是胸有成竹,这是他一向的处事习惯,穆易不识,她却熟知。
果然,宇文明略喘一口气,慢慢地道:“这两营……不需虎符……拿朕的手谕去……”
听得此言,穆易与吴寿对望一眼,眉开眼笑,大大松了口气。
而君浣溪的心,这个时候才真正揪紧了。
他的身体太弱了,今日才刚苏醒,久病犹虚,肌肉萎缩,根本抬不起手来,稍有劳累,都有可能再次呕血,加重病情!
可是,这手谕,不写不行……
吴寿反应极快,天子话声刚落,他已经前去准备手书物事,没过一会,就奉到宇文明略面前。
君浣溪咬牙过去,帮他把手抬起一点,把笔杆塞进他手里,看着他手指僵硬,勉强抓住笔杆,慢慢在帛布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且十分痛苦。
虽是秋高气爽,汗水,却是顺着他鬓发一滴一滴流下来,如此简单的动作,竟令得他气喘如牛,几次都差点闭过气去。
君浣溪心痛如绞,却无法阻止,只能全神贯注,待他稍有不适,就第一时间救治。
苦熬了小半个时辰,宇文明略才将两份手谕写完,手指一松,笔杆随之落地,人也是昏了过去。
“陛下……”
几人同时惊呼,君浣溪没有半分迟疑,按住心神,取了银针扎向他脑后的穴位。
穆易捧着那来之不易的手谕,看着其上凌乱不堪的字迹,与吴寿面面相觑,不住苦笑。
这天子手谕,莫说风骨神韵,这字体就连自己都认不大出,安阳幽州两营的将领,会遵旨领命吗?
“给我,我来想办法……”
君浣溪收了银针,替他盖好被褥,转头过来,朝他们摊开手掌。
穆易愣着没动,吴寿却是喜不自禁,抢过手谕递到她手上:“我就知道,君大夫是一定有办法的。”
君浣溪接过来,又道:“你们先出去,必须顾及天子颜面……”
吴寿会意,连连点头,急忙拉了穆易掩门出去。
君浣溪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叹一口气,跪坐在案几前,取了新的帛布,将天子手谕原封不动,一字未漏誊抄下来,当然,故意松懈了力道,字里行间,颇有些大病缠身的无力感。
检查之后,等到墨迹干透,又在榻前静坐了一会,方才开门出去,迎向两人。
“我用银针刺穴,帮助陛下打起精神,恢复体力,重新写了手谕,你们看看,这一回又如何?”
穆易再次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面上大喜,急急前去部署。
吴寿看她一眼,等到穆易远去,即是退后两步,深深一揖:“多谢君大夫!”
君浣溪朝他摆了摆手,心虚道:“此事……不要让陛下知道……”
当年自己学写他的字迹,也只是一时兴起,从没想到会派上天大的用场。
只是,这模仿天子字迹,伪造调兵手谕,虽然是为大局着想,但毕竟是反经行权,难保将来不横生事端。
一念及此,心里忐忑不安,又无可奈何。
自己原本一心救人,如今却越管越多,越走越远了……
转眼已是初冬时节。
月夜清冷,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君浣溪立在门外,听了一会里面的动静,轻轻推门进去。
吴寿正在榻前侍候,一见她进来,大大松了口气。
“君大夫,来得正好,你劝劝陛下吧……”
榻上,宇文明略面容青白,嘴唇微张,正斜斜靠在软垫上,胸口不断起伏。
“你……走开……朕明早……一定要坐着……坐着……”
君浣溪见得他努力支撑的模样,对于这事情原委,也是心中了然。
白天,怀揣天子手谕的穆易传回喜报,安阳幽州两营卫帅各自率领五千铁骑,总共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朝行宫开进,预计明日一早即可到达,迎接圣驾;而几乎同时,在京辅地区四处做的记号也是得到回应,据前来传信的人说,颜三等人带着千余名江湖好汉,也是马不停蹄,助阵而来。
宫乱之后,局势动荡,面对这誓死效忠的一干将士兄弟,天子却是虚弱不堪,连坐着见人的体力都没有,这对于原本强势坚韧的他而言,该是多么大的讽刺!
忍住心底深重的怜惜,慢慢过去,行礼叩拜:“陛下,请听臣一言。”
宇文明略喘了口气,眼皮阖上,似是疲惫之极:“你说。”
“陛下,您是人,不是神,再是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有时候,承认自己弱,并不是件难堪的事。过分逞强,只对您的身体恢复百害而无一利。望陛下……三思。”
说罢,即是伏地不起。
半晌,头顶上才传出一声轻叹:“朕想的……不是逞强……而是……军心……”
“陛下!”
旁边吴寿直直跪下,连连叩头,呜咽道:“穆卫尉和两名将军都是陛下亲自提拔,忠心之臣,陛下就放心养病,统筹全局,不必直掌兵权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屋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几人呼吸与心跳之声。
榻上之人沉默躺着,一言不发。
君浣溪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又念及自己身份,不知当说什么,只得闭口不言。
也不知跪了多久,地板冰凉,膝盖都阵阵发麻,才听得一声轻唤。
“你们……起来吧……”
宇文明略抬了抬眼,望向屋顶,眼神幽光游离:“这是朕……私情使然……犯下的错误……必须自己……承担……”
吴寿历经两次宫变,身体已经大受损害,此时久跪初起,竟是险些撑不起来,眼见他一个趔趄就要扑倒,君浣溪赶紧去扶,自己也跟着慢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