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外无援助,唯有自力更生,心中的执念被激起,只两个字:坚持。
到了九月,天气转凉,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终于压制下去。
这一日,在听得最后一批出行医疗队的汇报之后,君浣溪伏案撰写防治总结,写到一半,直接软倒在案几上。
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下的人,一旦松懈下来就容易生病,更何况,她原有旧疾,一直在极力强撑。
昏昏沉沉睡了数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处布置华美的房间之中,窗外数杆修竹,几叶芭蕉,凉风吹拂,纱帘轻动,十分清幽宜人。
抚上自己的脸庞,易容之物已经尽数去除,如今却是长发披肩,单衣裹身,女儿娇态显露无疑。
“嗯……这是哪里?”
“终于醒了。”
一直守护在旁的沈奕安如释重负,俯身下来,朝她温柔一笑。
“这是……鸣凤山庄。”
“鸣凤山庄?”君浣溪心头一紧,长叹一口气,“你到底还是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浣溪,你听我说——”
沈奕安轻轻握住她的手,诚恳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想你在这里好好静养,彻底放松,你不必心存压力。”
压力,怎会没有压力?
清楚记得,当初自己与他父亲定下的约法三章,尚有最后一个未知条件没有兑现。
这一次,却算什么?
自投罗网,送货上门……
此是初秋时节,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天下第一大庄,鸣凤山庄的一处僻静院落,厢房里纱窗虚掩,房门半开。
榻上懒懒俯卧着一人,身着轻薄单衣,曲线毕露,一头青丝随意挽在脑后,散漫无序的装扮,却也掩不住那一身的清朗风韵与灵秀气质。
“夏天都过去了,天气怎的还如此闷热?贼老天,连你也来欺我!”
丝毫不理这身心无端燥热是因为自己最近一心恢复身体,下了几剂猛药的原因,一味絮絮发着牢骚,不一会,鸣凤山庄以及那少庄主都成了不满发泄的对象。
“这个鬼地方,不是说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吗,全是骗人的,住在这里真是活受罪!你们那个西商公子别的本事没有,说起谎来却是面不改色,镇定无比!哼,虚有其表的家伙!”
将主子说得个一无是处,又开始编排丫鬟。
“碧玉,拜托,别那么柔弱,扇风力道再大些,还有,你等下给我在园子里采些刚开的丹桂翠菊,百合山茶,记住只要花骨朵,弄个香香的花瓣浴,我要好好洗下这身臭汗,水温不能太冷,也不能过热,哎,最好是凿一条地道,把那边山上的温泉引到庄里来……”
轻风仍在继续,身后却是鸦雀无声,想必是那丫鬟又如往日一般,被她一番喧宾夺主的言论惊得面无血色,只僵硬打扇,不敢言语。
君浣溪暗自好笑,继续扮演着恶客悍妇的角色:“还有,这山庄吃食也是太差,别的不说,就说昨日晚膳的汤羹,不是鲫鱼鲜藕羹么,我捞了半天,就只捞到两根藕丝,连半片鱼鳞都没看到,会不会是庄中厨子暗中偷吃了?至于麦饭,粗糙得难以下咽,吃了只会得胃病,那个肉脯,什么味道都没有,就跟嚼蜡一样,大抵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你们最好是禀报主子,好好调查下才是!”
说了半晌,口干舌燥,窗外仍是一片静谧,自己倒是说累了,药力上来,便是放低了嗓音,迷糊睡去,半梦半醒之际,仍不忘嘟囔一句。
“老狐狸,怎么就这样沉得住气……”
微风吹拂树梢,轻缓无声。
良久,从那树荫背后转出一名锦服玉带的中年男子,听完丫鬟下人的汇报,哈哈大笑。
“我沈鸿儒看中的儿媳,可不是那么容易跑的!既然来了我鸣凤山庄,一切便是我说了算,这天时地利,样样俱备,就差那傻小子开窍了……”
午睡过后,君浣溪慢慢起床梳洗,一边穿戴一边寻思对策。
这位沈庄主也真是个另类,对于自己未婚有子的身份居然毫不在意,一门心思要让自己成为鸣凤山庄的少夫人,呵呵,难不成是商人本性作祟,觉得这桩生意买一送一,货真价实?
驱了那丫鬟碧玉出门,自己对着妆镜长吁短叹一阵,又捡了把扇子起来一阵猛摇。
“别那么用力,你大病初愈,不要贪图凉快,再说手也会酸的,还是让我来给你扇吧。”
温软的话声过后,手中的扇子已是被人轻巧取走,柔风袭来,燥热顿消。
君浣溪转头瞪他一眼,心中松了一口气:“你还知道回来啊?!”
沈奕安呵呵一笑:“你在庄中,我怎舍得不回?你可不知道,我这回被父亲逼着出门办事,往时十日的往返路程,我只花了五日就完成了……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我了?”
君浣溪没好气道:“鬼才想你,我是想泯儿了,你什么时候把他给我带回来?”
自从清醒过来,原想很快就能看见花瓦儿和小泯儿,不想得到的消息却是花瓦儿收到族内讯息外出,整整一个月没有回来。她这撒手一走,庄中的丫鬟大都年轻,没有带小孩的经验,小泯儿被带去了沈家在城外的亲戚府中,由沈奕安幼时的奶娘亲自喂养。
“我奶娘挺喜欢泯儿,舍不得送他回来,再说你都还是个病人,先顾着自己吧,要不我怎么安心把他交回给你?”
君浣溪瞥他一眼,扁嘴道:“得了,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明白……”
沈奕安停下动作,凑近过来:“你明白什么?”
君浣溪咬住唇,没有说话,心里却想,黄芩留守疫区没有回来,花瓦儿出门办事,泯儿又留在别人家,这不明摆着是为两人多多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吗?
就算不是他的主意,也和他那狐狸老爹脱不了干系!
沈奕安见她不答,微微一笑,又继续给她扇风:“我从庄里挑了几名丫鬟,等下带过来给你看看。”
“看什么?我房里不是有丫鬟吗?”
“碧玉做得不好,没让你满意,我把她调去别处了,还有,厨子也新换了,一会试试菜,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君浣溪瞪大了眼,听得他继续说道:“我这几日外出考察了附近山势,觉得凿地道引温泉的办法可行,只是要废些时日,怕你耐不住热,先去准备了一些冰块,已经在路上了,过几日就运到山庄来,你再坚持几日,好不好?”
天啊,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君浣溪头痛无比,揉额低叹:“奕安,我就实话实说吧,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耍横胡闹,事实上,碧玉做得很好,厨子也没有问题,山庄里的条件优越舒适,温泉和冰块我都不需要……”
沈奕安微笑,一眨不眨凝望着她:“那你想要什么?”
“我……”
想要他别对她这样好,想要他放弃将她永远留在山庄的念头,想要……
面对那一双柔情似水的黑眸,这样的话,打死都说不出口。
清了清嗓子,叹息道:“伯父为何躲着不愿出来见我?”
或许,在他面前说不出口的话,换作那老狐狸,会比较容易一些。
沈奕安摇头道:“我爹最近不知在忙什么,我也是极少在庄里看见他。”
如此回答,原在意料之中。
君浣溪点了点头,也不强求,走去案几前,取了纸笔,深思片刻,刷刷写了张药方,吹干墨迹,递了过去。
“这是我过两日要服的最后一剂药,你先去帮我准备吧。”
沈奕安接过来,轻声道:“这剂药过后,就不需要再服了吗?”
“嗯,大抵是不需要了,只消继续服以前的药汤就行了,嘻嘻,我昔日治病无数,不想自己也成了个药罐子……”
君浣溪自嘲笑笑,又沉吟道:“这剂药极其重要,到时候由我自己守着来煎。”
“好,我陪着你煎。”
“还有——”
君浣溪看他一眼,迟疑道:“这回的药效比以往还要猛些,但是效果会特别快,也特别好,你届时若是见我难受,那是正常现象,你不必大惊小怪。”
面上一暖,却是他的大手过来,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柔和的嗓音中满是心疼的情绪。
“浣溪,明明可以轻缓调养,循序渐进,你为何赶得这样急?”
君浣溪微微侧头,避了开去,笑得有些尴尬:“老是在庄中打扰总是不好,再说,我还想回骥东去看看,了解疫情过后的情况,我那份治疫总结,还没写完呢。”
防疫总结已经洋洋洒洒写了数万字,从疫初到瘟灭,其注意事项、经验教训、生产自救、灾后重建……内容涵盖全面,包罗万象,若是完成,对于以后的疫情防治将起到不可估计的作用,最好是由太医令季回春呈献上去,物尽其用,以此为鉴。
沈奕安轻轻叹气:“你就如此迫不及待想着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