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在宁县旧城区的一个家属大院里。
那个大院修建于九十年代中期,到如今已经有二十个年头,和现代都市的电梯大厦不同,那是几栋低矮的楼梯房。
钟晴从家属院大门进去的时候,门口的保安正在打嗑睡,丝毫没有注意窗外的行人。
她很轻松便走到了自家的单元楼下,这个时间,整个院子里也没几个人,阵阵饭菜的香味沿着楼梯传进鼻间,是很熟悉很亲切的味道。
爬到七楼的时候,她和一个中年妇人擦肩而过,那个妇人无意打量了她一眼,眼底瞬时掠过一抹疑惑,但那种疑惑并不是识破了她艺人的身份,而是一种类似于被外族入侵的警惕,或许是她很久很久没有回过这里,那个妇人把她当小偷了吧。
钟晴自嘲的笑笑,又埋头从包里翻出一串钥匙。
打开房门,一股颓败的霉味便扑鼻而来,钟晴挥了挥挡在面前的蜘蛛网,又用手捂住口鼻,挡住从门框上弹落的灰。
上一次她回来还是几年前,那时她利用课外的时间接广告,千辛万苦才攒够一笔钱,然后她费了许多周折,花了足足三倍价钱,才重新把这房子买了回来。
她已记不清这房子是怎么落入旁人手中的,但自她十三岁离乡之后,那还是她第一次回到这个幼时的家里。
所幸的是前一任屋主并没有重新装修过房子的内部,所以直到现在,屋子里还保留着大多数小时候的回忆,
钟晴走到阳台上,看着那里空空的角落,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胖胖的男人,如果不谈他最后的死亡,其实他是一个很慈祥的父亲。
小的时候,钟晴常常挂在他的肚皮上,像一只懒惰的大猫,她到现在仍然记得他走路的时候,微微驼起的背和挺出去的大肚子,她会在挂在他肚皮上的时候,用指尖轻轻抚摸他手臂上一颗一颗细小的红色疙瘩,还有他拇指上几条淡淡的伤疤。
他送她读最好的学校,他给她请最贵的家教,他给她讲远方的大都市,他曾许给她一片璀璨而又温暖的未来。
在十一岁之前,钟晴从来不懂得孤独的含义,彼时她是同龄人中间最被羡慕的人,在那个小小的宁县,她也曾是天之骄女一样的存在,因为她有那样一个慈祥又优秀的父亲。
她从没想过,所有的幸福会那么快戛然而止,就仿佛她从来不相信,最温暖亲近的母亲也会丢下她一个人。
你有没有过最孤独绝望的时候?
钟晴有。
母亲走后的那个下午,她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阳台上,假装看着远处的风景,可事实上,远处并没有风景,有的只是大院里幽深阴冷的天井,和隔壁公寓的厨房窗口偶尔飘来的一阵饭菜香味。
钟晴就这样坐了一天又一夜,她多么想等来母亲一声温柔的呼喊。
可她等到半夜发起高烧,额头滚烫差点丧命也没等回母亲。
她的母亲,自那一日之后,再也不曾出现。
她很想她,同时带着不可自抑的恨。
再后来,她便被一个远房的堂叔收养了。
堂叔是一个典型的生意人,在这件事之前,钟晴也曾在家里见过他几次,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副热情慈爱的样子,对父亲的语气也很奉承,那个时候钟晴还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直到家破之后,她搬去堂叔家,这才明白当年的堂叔的客气和慈爱都是装出来的。
她的婶子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中年妇人,肥胖,愚笨,且偏执得惊人。
钟晴在堂叔家生活的那几年,没有一天不是活得心惊胆颤,但就算她活得无比小心,却还是抵不过那些可怕的流言。
当年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离开在小城里极是轰动,这种轰动的效应,一直绵延到两年后,她考上了宁县的重点中学。
13岁的钟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身姿挺拨骨肉均匀,是宁县中学无人不知的美人,但这个时候,美丽已经成为了她的原罪,小城的人们看着她的脸,嘴里却议论着她那个漂亮的母亲。
一个出卖肉体为丈夫谋取前程的母亲,能生出怎样的女儿?
答案不言而喻,也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在整个中学时代,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任何一个女生愿意成为她的同桌,她的周围永远被一群男生包围着,那些男生的嘴脸或深情或猥琐,或仰慕或嘲讽,千姿百态,不一而足。钟晴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邻居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连同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也一样,
她身后的男人越来越多,流言也越发可怖,那些善妒又恶毒的人们,将她比作了她的母亲。
她那个出卖肉体换回一切的母亲。
从前她有个当书记的爸爸,所以她是小城里家世优越的金凤凰,而现在,她没了爸爸,没了家,落架的凤凰,连鸡都不如。
不止女同学这样骂她,连那些年轻的女老师背地里也同样要骂上一句“小娼妇,这么点儿大就知道勾引男人,真是什么样的娘下什么样的种。”
她们骂她的时候,眼里漂浮着的满满都是轻蔑和鄙夷,仿佛她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而不是一个未满十三周岁的孩子。
或许吧,没了父母,没了家,她也就没有资格再当孩子了。
钟晴人生中第二个转折是初二下学期那年。
学校里引进一批年轻的老师,其中一位,成为了她的班主任。
那是一个很绅士的男人,彼时年纪不过三十而立,正是一个男人人生中最璀璨的青春年华。
班主任晚婚,妻子是他老家的乡邻,他调到学校来的时候,那位妻子正在怀孕。
事隔多年,钟晴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但她一直记得,他喜欢穿着洁白的衬衫,还有熨得很平整的西裤。
他跟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不一样。
他性格温和,声线干净,有一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他从不体罚任何人,有他在的课堂总是充满轻松愉悦的氛围。
但他也会动怒。
在同学们又一次传起钟晴和某个男人过夜的谣言的时候,他是那样严肃而又震怒的教训了那一群人,钟晴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午,当他生气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那双弯弯的眼睛里,竟然会爆发出和火山一样的温度,连课堂上原本调皮的同学们也被他的怒意震慑住了。
那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老师,肯站在她的身前替她挡住那些恶毒的流言,也是自父亲死后,钟晴第一次被人这样保护。
直到很久以后,她仍然感激这个男人,她的班主任。
在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她曾遇到他,他给过她这么坚定的鼓励和安慰。
他就仿佛她另一个父亲,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告诉她别放弃,还有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那时她多么像极了一个溺水的人,如果没有他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许她撑不到后来。
因为他,她撑过去了。
但可惜的是,他却没有撑过去。
彼时学校间的流言越发喧嚣尘上,但流言的主角,却已经变成了她和她的老师。
那个年代,‘师生恋’是一件堪比乱.伦的事情,再加上钟晴的身世,她的母亲,所以流言更是肆意的衍生出了许多版本。
这场人祸,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她被勒令退学,而那个老师则被降薪停职处理。
钟晴走的那天,正好碰到班主任前来学校讨说法的妻子,彼时那个妇人已经快足月,大肚子高高的隆起,像一只饱满的皮球,但她的生命力却很强盛,直到后来的许多年里,钟晴的耳边还能回想起那天她高亢尖锐的嗓音,她已经记不得她的长相,却独独记得她的声音。
她说,小娼妇,跟你妈一样喜欢祸害人。
她说,你勾引他是乱伦,以后会被雷劈的。
她说,****就是****,娘胎里就传下来了。
不堪入耳的辱骂宛如魔咒般,始终盘旋在脑海里,后来的这许多年,钟晴常常处在现实与虚幻的中间,她常常不确定,常常想不起,当年的事,哪一件是真实,哪一件是虚幻。
心理学说,人的大脑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大脑会选择性的删除人体不愿承受的痛苦回忆。
钟晴觉得,或许她的脑子便是这样工作过的,当年的许多事,曾经那么深入骨髓的疼痛,曾经那么黑暗漫长的每一天,她已经渐渐忘记了。
唯独只剩下班主任洁白的衬衫和干净的声线,她一直记得。
*
凌晨两点,飞驰的汽车终于在小区门口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这一带房屋破旧不堪,道路两旁却摆满了摊贩的推车和货架,如果是白天,想必应该很热闹。
小环球从包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直到那烟圈晕开成一个肥皂泡泡的形状,他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出来。
左手边的低矮楼房在黑夜里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火,他又吐了一口烟圈,狭长的桃花眼随之微微眯起。
或许那里其中的一盏灯下,会有一个他求而不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