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梆子声遥遥传来,天色已晚,林如月的闺房内,陪她长大的侍女轻雾在灯下做着女红,轻雾是一个面目冷厉的中年妇人,也许是常年陪着病人,缺乏阳光的肤色惨白,脸上紧绷,眼神如霜,冷冷的眼光如若寒冰,就连自幼在她身边长大的林如月,不肯吃药时被她眼光一扫也是胆战心惊。
这轻雾是林如月母亲的陪嫁侍女,林如月是她一手带大的,特别是林如月的娘过世后,她为了照顾幼小的林如月矢志终生不嫁,误了终生。林如月待她也如母,又敬又畏。
屋内寂静无声,灯芯噼噼剥剥地跳跃着,窗外,野猫如婴儿啼般叫着。
林如月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看如月有些困了,轻雾说道:“困了就早些睡吧。”声音沙哑低沉。
“雾姨,晚安。”林如月闻言拉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轻雾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幔,走了出去。
“咚,咚,咚咚--”
听到声音,林如月掀开被子,跳了起来,眼睛清亮闪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哪还有一点困倦的样子。
动作利落地穿上外衣后,小丫头如一只小猫般踮着脚移到窗下,推开窗子,轻声唤着“布衣哥哥,是你吗。”
“嘘,你怎么这么慢。”黑暗中闪出袁布衣脑袋来,埋怨着说道。
“雾姨不走我也没办法呀。”林如月委屈地撅起嘴,眼圈一红。
“笨蛋爹爹,不许你骂姨姨。”一个肉呼呼的小拳头砸到袁布衣的头上,小昆姗不满地说道。
“唉哟--”袁布衣哀叫着,跳开,“坏坏女儿,你要打死爹爹啊。你不爱爹爹了。小昆姗不爱爹爹了,爹爹好伤心,伤心的要碎掉了。”袁布衣捧心无赖地叫着。
一个白衣俊美男子从侧面走出来,肩膀上坐着个穿着红衣的精致小女孩,不是小昭和小昆姗是哪个。
昆姗不屑地看着爹爹的怪模怪样:“爹爹,演得太假了。”转身看向林如月,大眼笑得如天上明月,轻轻脆脆童年童语地说:“姨姨,我帮你。爹爹坏。”
袁布衣收起鬼脸:“小昆姗,你越来越不可爱了,都不配合爹爹了。”
小昆姗丢来一个大大的白眼:“爹爹没银银了。”
袁布衣闻言一呆,手抚下巴难得正色地说道:“昆姗,你的无耻依稀带着你老爹我当年的影子,不愧是你爹爹的乖女儿。”一边感叹一边报复地弄乱娃娃的头发,面上带着坏笑,似乎对小昆姗的见风使舵颇有荣焉。
房内的林如月看着这对无耻父女,目瞪口呆。
小昭不理会那一玩起来就旁若无人的不良父女,伸出修长的手臂,“来,月儿,我们该出发了。”
林如月仰头一脸孺慕地看着月光下含笑的白衣男子,皎皎的月光下,白衣胜雪的小昭,收起了炽人的艳丽,淡定从容,温润如玉,如若谪仙般不染一丝红尘。按按胸口,林如月只觉得久病的身体里窜动着一股热流,叫嚣着要亲近眼前的男子。面上一红,好像从见到这男子的第一面开始,身体血液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不由自主地,近乎是一种本能般地信任这男子,那种复杂的感情让纯真如林如月也有些不自在了。可那发自心底的崇敬却如何也掩饰不住,痴痴地目光追随着小昭。
冰凉的小手放到了那同样雪白但修长的大手里。
小昭猿臂轻伸,将林如月从窗内抱出。
那对不良父女不知何时停止了无意义的争斗,两双眼睛促狭地瞪着小昭和林如月,流露着相似的暧mei嘲笑的意味。
小昭斜眼一瞪,两人齐齐缩肩,吐吐舌。
自那一夜袁布衣与林如月在后院偶遇之后,就真心地喜欢上这个多病而寂寞的小女孩。没事的时候就拉上小昭和小昆姗偷偷跑到林如月的闺房来看她,偷渡一些外面的小吃给她,几次下来,几个人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今天他们老早就约好要去游桥。听说江宁城中有一处莫愁桥,入夜后,热闹无比,桥下水波滔滔,桥上游人如织,桥旁茶铺酒肆,亭台楼榭,歌舞喧嚣,是江宁城中有名的好去处。正好这几日林如月的身体还算康健,就约了一起去,小昭和小昆姗那两个贪吃的家伙也是兴致博博。入了夜,他们就埋伏在窗外,学野猫叫,呼唤林如月,可轻雾看得紧,一时脱不开身,急得林如月只得装睡,这才骗开了侍女轻雾。
四人鬼鬼祟祟地一路潜行至后院侧门处,翻墙而出。
出了大宅,四人放松下来,一路笑闹着向莫愁桥走去。
一条黑影从大宅闪出,看着远去的四人,轻轻一叹。打了个响指。
一团黑影凭空出现,诡异的睁开绿色的眼睛,扭动着伸展四肢,像是一只四足野兽,在月光下,神秘而阴寒。黑色的人影低声吩咐“跟上他们。”那黑雾形成的兽形得令跃起,向四人的方向追去。
莫愁桥,传言此桥是前朝巧匠鲁修所建,桥型极美,下有七孔,至十五月夜,桥下水中就会出现七月奇景。另传前朝有位名叫莫愁女子,乱世兵争四起,逃难与夫婿失散,莫愁流落到此地后,坚贞自守,以卖唱为生,日日盼与夫婿团聚,三年之后,遇一同乡听闻夫婿死于乱军之中,悲痛欲绝的莫愁跳水自尽,却被一路人救起,清醒时才发现救她的人竟然就是她的夫婿,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原来这三年来,她的夫婿为了寻找她走遍了大江南北,沦为乞丐,几次死里逃生,历经磨难,不想竟然因差阳错地于此桥相见。后人感他夫妻至情,便将此桥称作莫愁桥。传说在此桥相遇的恋人都会终生幸福,恩爱不渝。年轻的恋人们都愿到此桥赏月,图个吉利。这莫愁桥就成了江宁的一大景观。
待得袁布衣等四人到达莫愁桥时,桥上已是熙熙攘攘,小贩们的吆喝叫卖声,远处楼宇遥遥传来的飘渺歌声,三三两两赏月的游人,让四人目不暇接。不一会儿,四人的怀里就抱满了各类果子、零嘴。
林如月兴奋的小脸涨红,嘴中叨着一大串的冰糖李子,手中还抓着棉花糖,眼睛贪婪地四处张望。
人流太挤,小昆姗被小昭抱在了怀里。
袁布衣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前面三人拿了东西就走,他则负责砍价,身后留下了一长串苦着脸的老板们。不过袁布衣的细长眉眼也是开心地上挑,因为他手中那绣着芙蓉花的钱袋依然鼓鼓的。那是林如月攒了十几年的私房钱,天真的小姑娘一股脑地都交给了袁布衣。从接过钱袋的那一刻起,袁布衣的嘴就没合上过。
咦,前面围着一大群的人,不知在做什么,里三圈外三圈的,分外显眼。
爱凑热闹的四人探头探脑,就连小昆姗也好奇在三两口吃完糖葫芦后,沾满冰糖的小手自然地往小昭的白衣上蹭了蹭,伸长颈子往里看去,对身旁怨毒的大眼视而不见。这一大一小互相看不顺眼,逮到机会就出贱招,可要是几天见不到对方,嘴上还要念叨个没完,也是两个奇怪的妖怪。刚开始袁布衣还会努力调停,后来干脆不理,让他们闹去。
“让让,借过,让让。哎呀,我的银子,我的银子挤掉了,哎呀,我的十两银子呀,都别动,快帮我找找。”袁布衣大呼小叫着,围观的众人闻言齐刷刷地低头。
再抬头时,那四人已经挤到了内圈,反应过来的围观人群嘈杂地抱怨着,含怒看着四人。内圈里,一个长相平凡的小厮笑得极是开心,笑弯的眉眼让那张平凡的面孔奕奕生辉。他身旁护着的是个瘦小的小丫头,初一看只是个面色苍白的平凡女子,唯一让人看第二眼的是那和身体不协调的大脑袋,有些怪异,可看过第二眼之后众人就再也挪不开眼睛。这许多人一齐瞪着林如月,让林如月有些不自在,怯怯地躲到袁布衣的身后,脸上微红,无意识地抬手拢发,袖口下滑,露出细细的手腕,苍白的近乎透明,仿佛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那围观的人呆住了,齐齐抽气,热血上涌,呼吸急促,场中静的听得到某些人吞咽口水的声音。众人的心神似乎被什么困住了,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皎洁的月光下雪白的手臂,四周的嘈杂声离得那么远,心魂抽离了身体,顺着那莹白发光的手臂众人恍惚看到阳春三月鲜花丛中,一位娇艳如花的女子含羞带怯的轻拢秀发,众人心神俱醉,痴痴傻傻地看着林如月。
场中端坐的老者一皱眉,重重地一咳。众人如梦方醒,再看向林如月,明明只是一个苍白的甚至是有些古怪的平凡女子,刚刚竟然觉得她是无双美人,真是奇了怪了,心下有些怪异,不禁为刚刚的失态尴尬,也连带着忘记了刚刚四人的胡闹。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
袁布衣四人可没空注意周围的心绪,好奇地只想知道众人围观的是什么。
只见场中摆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布衣穷酸老道士,其貌不扬,颌下雪白的胡须倒让他有几分仙风道古的样子,身后立着一幡,上书麻衣神相。袁布衣无趣地对上老道士清亮的眼睛。耸耸肩,心下有些失望,转身欲走。
老道士开口唤道:“小友何必急于离去,相见即是有缘。不妨算上一算。”
袁布衣一听乐了,占卜之术本就是茅山道士最基本的功课,他虽不精,可也不是一般江湖道士可比的。不过看看林如月一脸的渴望。袁布衣还是坐了下来。打趣道:“道长,小子先给您提个醒,小子的命可不好算,算得不准,可莫怪小子不给银子啊。”
老道士自信满满,“无妨,贫道一生修的就是麻衣神相,还没有贫道算不了的命。你且报上生辰八字来。”
细长的眉眼促狭地一挑:“不好意思,小子自幼双亲亡故,可不知什么生辰八字。”
老道士一呆,既而说道:“无妨,你且伸出手来。”
老道士伸手摸骨,半晌,眉头越皱越深。咬咬牙,又拿出六枚铜钱。袁布衣随手抓走一扔。老道士细细排了许久,额头见汗。心下惊慌骇然:“这人——竟然没有命格,强运法力看去,这小子的身后是一片虚无。”若知这道士一生钻研命理,这般奇怪的命格还是第一回见。“难道,这般命格只有一种可能,难道他......”老道士想起师傅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鬼谷子神算秘术,运起神识看向袁布衣,心下却更增疑惑,这人虽是身具灵骨,但明显修为不高,枉有一身灵气,却散而不聚,嬉皮笑脸,也不像得道之人,为何会算不得呢。
相术中有三不算:修行人不可算,大恶之人不可算,大善之者不可算。若是强算,反会坏了修行。
老道士思来想去,这小子不可能是这三种,那么只能是那一种了,心中有些退缩。可抬头一看袁布衣大大的笑容,心中一怒,暗骂:“你便是那一种可能,我也要算上一算,拼上几年的修行,也莫让你笑话了去。”面色一沉,老道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青布小包,一层层打开,老道士的凝重也感染了在场的众人,大家屏住呼吸,注视着老道士手中的布包。一直打开了七八层,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古朴八卦镜来。众人有些失望吐出浊气,小声议论。
唯有小昭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老道:“倒是小看了这老杂毛。原只当他是混江湖的杂毛老道,就任着袁布衣胡闹,没想到这道士还有些来历,若是没看错,这恐怕是道门玄天八卦镜,一观过去,一观未来,搜魂摄魄,仙家秘珍。”小昭饶有趣味地看下去。
老道士面沉如水,指捏法决,凌空画符,慢慢的小镜里出现了白雾,翻滚涌动,小镜嗡嗡作响。众人惊讶。老道士神色更是庄重,本是瘦骨嶙峋的手像吹了气一般胀大,皮肤也是越来越有光泽,手势越来越急,可小镜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嘶叫着挣动,要逃走一般左冲右突,镜中的雾气更浓,镜面上像涂了一层寒霜。老道士脸上抽动,双眼充血,牙关紧咬,脸色青灰,大滴的汗从额上滑下来。
袁布衣伸长头看去,突然老道士一把抓住袁布衣,袁布衣一楞之际,那稀疏的灰白牙齿已经咬上了他的手,袁布衣大声惨叫,手上血流如注。林如月惊叫地扑上去,围观众人更是哗然。
小昭面上有些不忍,伸手欲止,却又放了下去。
老道士一口血喷到镜上,镜子安静下来,“天清地灵,血灵听令,调汝为神,符合符决,借动法灵,灵血兵将,遵法听令,显迹现行,赦。”八卦镜徐徐飞起,到老道士面前停住,古朴的外表金光闪烁,镜中本是翻滚的白雾飞快地退走,中心的黑洞中似有人影晃动,但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镜一暗,啪地掉落,老道士身形一晃,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灰白如死人,颤微微地抓起桌上的毛笔在绢纸上写下几个字后,跌坐到椅上,气息粗重,白须上还沾着鲜血,狼狈的再无一丝仙人模样。
林如月瘦小的身躯护着袁布衣,大滴的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掉落,手中撕下的衣襟紧紧地握着袁布衣的伤处,天真的眼眸此刻愤怒地瞪着老道士,像竖起颈毛的小猫。
袁布衣似有所悟。
小昭拿起白绢念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脸色泛青,手指紧绷。神情悲伤,看向袁布衣的目光悲哀至极,虽无泪,却如若哀泣。
众人却是一头雾水,袁布衣更是听得莫名其妙。
小昭眼中燃起熊熊火焰,凄然长笑,“他身若菩提,我便脏了这菩提,他心如明镜,我便砸了这明镜。招惹了我便这么算了,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看着小昭咬牙切齿的模样,袁布衣怕怕地竭力把自己的身躯躲到娇小的林如月身后,小昭看着袁布衣的可笑模样,眼中的悲哀更浓。
老道目露慈悲,叹道:“你这又是何苦,万般缘法,尽皆是空,人企能胜天。罢手吧。”
小昭不屑地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妄泄天机......。哼,慈悲,难道天上的慈悲就是站在凡人的痛苦之上吗。”
老道士无柰收起八卦镜,经过林如月时,躇踌半晌,又是一叹,摇摇头,蹒跚向外走去,口中做歌“宝源咸泉,丰沮玉门,群巫所从,百药爰在。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声若婴啼,食之不蛊。”歌声渺渺,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