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高纬发现自己躺在长乐殿的地上。他想起昨夜看到的人影,似乎就是那年太后宫里的身影,胡青青真的回来了吗,还是只不过是一场梦?
高纬环视了房间一遍,大殿里四处落满了尘土,不远处的台阶上躺着一把琵琶,附近散落了凌乱的脚印。高纬摊开手掌,白色的布片躺在掌心里,他可以肯定那不是一个梦,可是,既然她回来了,为何又不肯见他呢。高纬想了一会儿,胡青青一定还没死,只不过隔一夜时间,相信她不会离开太远,只要仔细找就一定还能找到她。高纬目光一敛,打定了主意,他将布片塞进袖子里,大步迈出了长乐殿。
很快,一道圣旨颁布下来。齐国境内所有年二十以下、十四以上未嫁女子,必须要到附近的官府登记姓名,准备选美入宫,隐瞒或藏匿不报者,双亲处以极刑。
一时间齐国上下人心惶惶,有女儿的人家开始四处寻找婆家。不管相貌、家世,只要是未婚配,立即拉到家里拜堂成亲。个别实在找不到的,就算是为人做小也过了门。
高纬每日里忙着选美,从几千个女人中寻找胡青青的影子,很少想起小曹,就算去隆基堂,也只是累了的时候过去休息。
这一日,小曹早上起来以后,突然间觉得有些头昏,嗓子里一阵阵的恶心,她传了宫女端着话梅进来,吃了几颗才压了下去。原本小曹并未在意此事,但不知怎的就传到的穆提婆耳朵里,再然后陆令萱就知道了。
侍中府里,陆令萱坐在火炉旁烤着手,听穆提婆说完之后,想了一会儿道,“有没有请太医号脉,确诊一下?”
“没有,儿子一听说这事就立马赶过来告诉娘了。”穆提婆回答。
“嗯,别惊动太医了。娘这几天刚好忙完前朝的事情,不管曹余音是不是有喜,娘都不想再留着她了。”陆令萱说。
穆提婆一惊,忙走了过来,望着陆令萱的眼睛说,“娘,皇上最近可是一直都很宠爱曹余音,娘现在下手,会不会惹恼了皇上,搞出什么麻烦来?”
陆令萱冷笑一声,不屑地说,“曹氏姐妹就像是锁和钥匙,两个人必须要同时存在,丢了任何一个,另外的一个就跟着一钱不值了。皇上现在四处选美,说明他已经腻了曹余音,就算是娘不出手,曹余音也只能老死宫中了。”
穆提婆安心了一些,点点头认同道,“娘的话有理。不过,除掉了曹余音,还是会有更多的女人进宫来,娘除得了一个,除得了所有人吗?”
“所以娘才没有拦着皇上选美。等皇上把好看的女人都挑进宫来了,宫外的那些粗枝烂叶,皇上就瞧不上眼了。到时候,娘自然会从宫里选几个可用的栽培一下,其余的尽可以除去。”陆令萱拿起炉子旁边的铲子,向里面加了些煤炭,火苗蹭地一下窜出来老高,跳动的火焰映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穆提婆赞叹说,“自从兰陵王消失之后,前朝官员皆听娘的号令。等后宫的事情再办妥了,皇帝就会被架空,彻底成为一个傀儡。那时候,天下就是娘说了算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兰陵王到底死没死,谁都不知道,你现在说这话还太早。”陆令萱冷静道,“娘总觉得兰陵王还活着。”
穆提婆笑道,“就算不死,只要他进不了皇宫,不能面见皇上复旨,谁能知道他还活着呢。”
陆令萱哈哈大笑,眼中露出狠毒的目光,“不错,娘已经下令,在各个宫门口安插了眼线,一旦看到兰陵王就立即来报,娘决不能让他再在皇上面前出现。”
眼前的火苗陡然一闪,窜出来四尺多高。
清欢殿里,阿秦惊喜地叫了起来,跑到萧念面前说,“小姐,安宁公主已经会喊嬷嬷了,她叫我嬷嬷哎。”
萧念正发着呆,一走神,手里拿着的一簸箕煤块全数倒进了炉子里,火苗忽的一下跳了起来,在萧念眼前一晃,吓得她后退一步,将簸箕掉在了地上。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阿秦见萧念心不在焉的样子,问她。
“没什么。”萧念从地上捡起簸箕,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阿秦拉住萧念的衣角,明显不相信她的话,“真没什么?小姐,你又在瞒我了。”
“我不是想要瞒着你,是这件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萧念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整理了思绪,尽量将这件事清楚明白地讲给阿秦听。
听完以后,阿秦的眼睛都直了。被高纬看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基本上就是预定了死期,具体什么时候死就得看高纬什么时候不高兴了。阿秦忙说,“小姐,这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就这么瞒下去最好。等过些日子,再有个皇子公主什么的出生,一大赦天下,咱们就能出宫了。要是成了皇上的嫔妃,一辈子都得困死在这后宫里头。”
萧念低下头,道,“我知道,所以我对谁都没说。”
“小姐,你最近越来越不开心了,饭量也少了很多,阿秦很担心你。”阿秦叹口气,面带担忧地说。
萧念握住了她的手,强笑着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还说没事,连说话的口气都像极了兰陵王。”话一说出口,阿秦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即改口,“小姐,对不起,我不该提他的,让你又伤心了。”
“起初那几天是很伤心,等过了那段时间就稍微好一些。”萧念低下头,眼神淡了下去,“只要不想他,心就不会疼得那么厉害。”
“小姐,你别哭啊。”阿秦忙拿起一块白帕子,就要替萧念擦泪。
萧念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脸僵了一下,“我没哭,你先把东西放下吧。”
“没哭就好。”阿秦扬了扬手里的白帕子,“是要我放下这东西吗?”
萧念僵着脸点点头,“对,把公主的尿布放下。”
阿秦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撇了出去。
皇宫的另一边,高纬正坐在龙椅上,逐个检视那些登记在册的女子。所有的女子排成一列,依次从房间里走过,每当看到相貌身材酷似的,他都将那女子唤到面前来仔细端详下。他不相信把天底下的女子都召进宫看一遍,还能找不到胡青青。
这样看了几天,高纬看得都有些疲乏了,就在他想要停下歇歇的时候,突然发现队伍里有个身穿白色披风的女子,他立即将其他的女人都屏退,只留下她在房间里。高纬从袖子里拿出了那块布片,与女子身上的衣物对照,似乎是一样的布料,难道,那夜的女子就是眼前这位?
高纬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跪禀,“民女小字长安,家父董贤义,为七品军主。”
找了好多天,高纬还是没看到胡青青的踪影,他总不能折腾了那么久的选美,一个女子都不要吧。
“名字倒是吉利的很,起身吧,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搬到后宫来,朕将长乐殿赐予你居住,有你在,齐国一定会长乐长安。”高纬说完这些之后,命穆提婆传旨,立即着封董长安为昭仪。
穆提婆半天没反应过来。曹余音死了姐姐,才被补偿了个昭仪的封号。董长安一个七品官的女儿,容貌不过中等,其他方面还不知道,就这么成了昭仪,太匪夷所思了。现在皇上给的封位不是大方的问题,已经是越来越随心所欲了。
后宫里的其他待选女子听说之后,有心思细密的,猜测了半天,琢磨着是不是与衣着有关系,当即也跟着置备了一件白披风,参选的时候披在身上。等到高纬再次传唤待选女子的时候,直接被一片白花花的披风晃了眼,这样他还如何挑选,最后胡乱点了几个封了采女,便再也没了兴趣。
那几个采女颇为不满,怎么董长安封了昭仪,她们就只是采女呢,可这事儿冤也没地方诉,只能忍着。她们领了旨意,各自回家收拾东西,一顶小轿抬进了后宫这个是非之地。
新人一个接一个地进宫,在御花园里人来人往,似乎又重新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后宫充满了生机。
阿秦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人,感叹了一句,“宫里的人拼命想出去,宫外的人挤破头地想进来,真是搞不懂。”
“每个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不一样,所做的决定也就不一样。想要远离勾心斗角,就该去安静的地方避世;想要功名利禄,就只能拼死往人群里挤。”萧念淡淡地回答。
阿秦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她问萧念,“小姐,你是不是有避世的打算?”
萧念失落道,“有这个打算又如何,我们还是出不了皇宫。”
阿秦指了指怀里的安宁公主,“安宁公主开始会说话了,也会自己在床上乱爬了,过不了多久,就该长成一个大姑娘,那时候,她是长公主,想要放两个奴婢出宫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那时候我们都成老太婆了,出不出宫有什么区别。”萧念苦笑着回答。
阿秦被萧念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灰头土脸地抱着安宁公主去御花园散步了。
他都不在了,出不出宫还有什么区别。他都不在了,悲与喜还有什么区别。他都不在了,生与死还有什么区别。萧念想着,内心一阵莫名的悲伤袭来,上天为何要在她刚刚要感觉到幸福的时候,让她痛不欲生。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平静了许多,可是再想起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哭。
当他在身边的时候,永远感觉不出他对自己有多重要;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才会发现他是自己生命的全部。
越想越悲伤,萧念开始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她不想出宫,也没有心思做任何事,只想尽快结束这可有可无的生活。她搬来一个凳子放在脚下,用力一抛,将手里的白绫悬在了梁上。白绫绕过房梁,轻轻飘落了下来,萧念眼眶里的泪也跟着掉了下来。等了这么久,他一定是不会回来了,再等下去,他的英魂就该走远了。手握着白绫的两端,用力打了个死结,心中默念着:长恭,你再等一等,不需要多久,我就来找你了。
没多久,阿秦就抱着公主回到了房间,一推开门,被萧念吓得半死。她连忙放下安宁公主,扑上去抱住了萧念的腿,“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别做傻事呀。”
萧念此时已经心如死灰,任阿秦怎么劝都不肯下来,“阿秦,你拦得住我这一次,拦不住我一辈子。”
阿秦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小姐,我不管你为了什么要寻死,我只想告诉你,他如果知道你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他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不要再让他难过了好吗。”
“可他很孤单,我可以去给他作伴。”萧念抬起头望着梁上的白绫,泪如雨下。
阿秦也跟着哭了,“那你想想我啊,我从小就没有亲人,唯一亲近的人只有你,你如果再走了,要我怎么办啊。”
萧念的动作慢了下来,心里原本的坚决也动摇了。对啊,阿秦怎么办,她那么胆小,还一直好坏不分,一个人在这个宫里一定会吃大亏的。
“阿秦知道自己很傻很笨,总是给小姐惹麻烦,如果小姐嫌弃阿秦了,就直接说啊,阿秦保证不会再让小姐烦心就是了。何必非要这样,要阿秦难过一辈子。”阿秦也哭成了个泪人。
萧念的情绪彻底释放了出来,一直闷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你一直都很好,我没有嫌你,是我在嫌自己,不管他做什么帮不到他,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深渊,我恨自己啊。”
安宁公主被她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三个女子在房间里齐声嚎啕大哭,那情形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