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念突然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为什么高长恭今天说话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要在茶里下迷药,为什么他说醒来一切都会过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痛得像是被针扎到千疮百孔。她鼻子一酸,她想说,她不要过去,她要现在的幸福,要两个人天长地久,恩爱到白头。
高长恭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毒酒的药力开始发作,让他腹痛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舒展了些,才缓缓说道,“本王知道你现在还睡不着,你听着就好。这些日子,本王一直很后悔,当初没有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如果你再问一次,本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惜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萧念的眼眶不知何时湿了,如果真的愿意带她走,今天就走了,怎么还会喝下那杯酒呢。
高长恭仰面望着天,轻声说,“皇上应该在明天之后,就不会再难为王府的人了,你已经是本王的妻子,不需要回皇宫。过了今夜,你就彻底自由了,皇宫再也不能像囚笼一样困住你,以后天大地大,你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遇到事情解决不了,你可以去找五弟;要是不愿意回邺城,也可以去沧州找二哥,只要跟他说你是本王的王妃,他一定会帮你的。”
萧念泪如泉涌,心里无数遍的念着:天再大、地再阔,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没有了你,我还能去哪里。
高长恭似乎疼得紧,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他后来说的话,开始断断续续,不能连贯起来。
“本王这一生中,做错过许多事,错杀过许多人,唯一没有让本王后悔的一件错事,就是误把你认成了她。”
“本王真想就这样跟你手牵着手,依偎在一起,直到我们老得哪儿都去不了。到时候,你替本王捶背揉腿,本王替你梳一梳满头的白发。”
“本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今天说的这些话,快要抵过以前十多天的了。”
“本王感觉到喉咙里有点疼。”
像高长恭这样一个终年在战场上拼杀的人,周身伤痕累累都不曾哼过一声,而今忍不住说疼,萧念知道,一定是痛到了极点。她感觉到枕在脑后的胳膊上面渗出了许多汗珠,与自己的眼泪连成了一片,将床褥都浸透了。
可现在,她不能起身照顾他,不能安慰他,只能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难过。
她心如刀绞。
高长恭蜷起了身子,额头上的汗在烛光下闪着明晃晃的一片,他忽然淡淡地感叹了一句,“原来一生这么短,眨眼就到头了。”
他尚在襁褓便被抛弃,孩提时被养父母逐出家门,不及幼学之年失了玩伴和父亲,刚至束发又要面对战场上的残酷厮杀,躲过明枪暗箭,好不容易到了现在,却被至亲赐了鸩毒,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他一生居无定所,病魔缠身,又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三大悲历练了个遍。
说什么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他前世到底要犯多大的错,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那些所谓的神佛,你高高在上的享受着人间的香火供奉,为何浑然不顾人间的疾苦!
苍天,你到底有没有开眼,怎么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凡人!
萧念恨不能替他受这一切的罪,自己去死,也好过看着他在生死之间挣扎。她脸上的泪快要流成了河,在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里,她将失去最爱的人,那个用眼、用心、用一切都爱不够的人。
高长恭强忍着苦楚,用手臂撑着身子起来,他虚弱地望着萧念,声音抖得厉害,“跟你相处这么久了,本王还没有正经地吻过你一次。虽然今天你被迷药所制,无法反抗,但本王已经是你的丈夫,吻你一下,应该不算非礼吧。”
他俯下身,极为小心地贴近了萧念的脸颊,认真得仿佛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两片唇越靠越近,只差一点点就在一起了。
高长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嘴角缓缓渗出了黑色的血丝,一滴一滴落在萧念的脸上,随后被泪化开,染红了半个枕头。他的力气快耗尽了,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用歉意的目光望着萧念,眼中全是遗憾,他喃喃道,“只恨红尘太短,抵不过情长。”
他觉得很累,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眼皮也越来越沉,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让萧念更加肝肠寸断,他说,“本王对皇位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可惜这话,本王只能说给你听。”
萧念的视线被眼泪模糊了,眼睛里只剩下红彤彤的一片。恍惚中,眼前仿佛还晃动着白衣翩翩的身影,耳边仍在响着一句“本王没事”,心里依然装着永远不会让她难过的承诺。
此刻,她看不清高长恭的脸,感觉不到熟悉的心跳,更触摸不到那个怀抱里的温度,一切在片刻间化作了虚无。他就这样食言了。
他再不能骑着白马班师回朝,急切地从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踪迹;再不能握着一柄宝剑,将所有苦难都替她挡在身外;再不能贴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喊着阿念、阿念……
迷药的效力逐渐散发出来,加上巨大的打击,让萧念彻底承受不住昏了过去。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房间里的烛火闪了一下,一个黑影轻飘飘地掠过。只可惜萧念的视线早已模糊,丝毫没有察觉到。
第二天的清晨如约而至,没有因为一杯毒酒而有一点的改变。
萧念醒来的时候,没有听到哭声,整个王府里面安静得吓人,她欣喜地以为昨夜里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当她从卧榻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了身上的嫁衣上面满是一团团的暗红色痕迹时,她的心瞬间像被割了一刀。被褥上也是满满的暗红色,地上竟然也有!
不,这一定是个梦,她只要离开这个梦,一切都会消失不见的。要痛、要死,这样才会醒来。她四处寻找着可以破梦的东西,她头发散了,没有时间去理;她的衣襟开了,没有心思去系;她找遍了整个房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房间里会收拾得这么干净,怎么就找不到一点点可以让她离开这个梦的东西呢!
难道他早就预料到她会想不开?这个梦太可怕,她只是想要回到现实中去罢了。
对了,她好像在怀里还装着一把匕首,是陆令萱给她的,她一直都带在身上的。想到这里,萧念立即在身上胡乱摸索着,可越是想要快些,就越找不到,她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哀号,听上去悲伤欲绝。萧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沿途的摆设和装饰,几乎跟昨天萧念来的时候一样,原来这真的是一场梦,如果不是梦,他不在了,不该挂白布的吗。
萧念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她刚要定下心神,就听到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似乎就在不远处。她推开了大厅的门,看到房间正中摆着昨天的那个火盆,里面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火焰高得几乎要烧到房梁上面。
王旋眼睛肿得老高,一边哭着,一边将怀里的东西一样样丢进火盆里。书册、字画、衣物、被褥……不对,为什么还有盔甲和宝剑?那是高长恭战场上杀敌用的,怎么能烧掉!萧念来不及多想,直接冲上前去,赤着手抓住了盔甲和宝剑的一角,想要将它们从火盆里救下来。
炙热的温度将萧念的手烫得缩了一下,她来不及吹一吹,又将手伸了过去。
王旋一把将萧念推倒在地上,她哭着说,“烧吧,烧吧,一切都该结束了!”
“那是长恭的东西!你是他的妾,难道就眼看着他的东西被毁了吗!”萧念怒道。
王旋笑了起来,声音凄厉无比,“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愿意见到我,我就把他每一样·“那你为何还要烧掉?”
“为什么烧掉?哈哈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烧掉!人都不在了,留着这些东西做什么!”王旋边哭边笑,整张脸扭曲地吓人。
萧念站起身来,不由分说,用一根木棍将整个火盆掀翻了,她随手拿起一把扫帚,扑打着火苗,“长恭没有死,你不要咒他。”
“今天早上,穆提婆和仵作将他带走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看着,我最后摸过他一次,身上都凉了。”
“他没死!”
“他死了!”
萧念执拗地说,“就算让我再说一千一万遍,也还是‘他没死!’”
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萧念整张脸顿时火辣辣的疼,她捂着肿起来的脸,充满敌意地看着王旋。
王旋难得语气正常地说了一句话,“萧念,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萧念眼睛突然就红了,是啊,会感觉到疼,这不是梦,是他真的不在了。她看着这个房间,可为什么没有挂白布,没有寿衣棺材,连哭丧的人也没有。
“你不用奇怪了,这是皇上的旨意。他怕兰陵王一死,周国的兵马会立即涌进邺城,夺了他的天下。所以他压住了兰陵王的死讯,不许哭丧、不许葬礼、不许有个皇室墓地。”王旋摊开手臂,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眼角还挂着泪,却笑着说,“你看,太平盛世,一切都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哈哈哈哈哈!”
“他怎么能死?”萧念趔趄了一下,整个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王旋止住笑声,鄙夷地斜睨了她一眼,“皇上亲赐的毒酒,难道还会有假?”
萧念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脸色白得像张纸,“那杯酒,我是喂给他喝的。”
“他是死在你的手上?”
听声音凌厉得骇人,萧念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刚抬起头,没来得及回答,颈子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扼住,这只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跳起,还有一大片粉红色的疤痕。近在眼前的是王旋狰狞的表情,还有恶毒的言语,“既然他死在你手上,我就让你偿命!”
萧念一动不动,任由王旋将扣在颈上的手渐渐收紧。她亲手将毒酒喂给自己的新婚丈夫,造成这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她有什么理由去挣扎求生。
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死亡的脚步离她越来越近,她再一次感觉到了窒息的滋味。几欲涨烈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记忆的片段。
她仿佛又回到了这山的浮桥之上,一支燃烧着的火箭准确无误地落在脚下,整座桥都燃烧起来。火光中,她看到了岸边身穿银色盔甲的身影飞了过来,拥着她纵身跃入水中。水里很凉,她不能呼吸……
萧念的嘴角漾出一抹苦笑,这次不会有人给她渡气,她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么?耳边响起了太子高恒稚嫩的声音:“睡着了?是不是跟安宁妹妹一样,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要在地里躺很久很久才能醒过来?那我们都睡了,是不是就可以在梦里相见了?”
萧念闭上了眼睛。太子殿下,奴婢很快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就在萧念彻底绝望的时候,忽的感觉颈间一松,大量的空气涌进了肺里。难道是他突然出现了?萧念满怀希望地翻身起来,四下里寻找救她的人,此时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