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天空似有似无地飘起雪花。蓝佳妮拎着大包小包,赶往青川市长途汽车站。上午十点,开往蓝佳妮家乡的大巴准时发车。
这样的天气,出行的人并不是很多。同样,发出的车次也比平时少些,所以车里,仍是满员。
车子驶上高速,雪花变得洋洋洒洒,比发车时下得大了些。天气特殊,司机师傅开的较往日慢些。正常情况下3个小时的车程,今天应该会晚些。
坐上车,她给妈妈打电话,撒谎说她今天临时有事儿,不回去了。事实上,如果蓝妈妈知道她在路上,这样的天气,加上晚到,蓝妈妈会担心死,随之而来的一通通电话,蓝佳妮会烦死。
高速公路上车子越来越少,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越来越急。不一会儿,整个天地间,便尽染洁白。
蓝佳妮乘坐的大巴慢慢进入山区。她的坐位靠窗,用手指轻轻涂开车窗玻璃上泛起的水雾,便清晰的看到车外茫茫一片。天地皆白,近旁的山脉水气氤氲,隔着鹅毛的幕帘透着肃静。
雪势很快大起来,齐刷刷天地间一派混沌。车内,刚才还在说话的乘客,慢慢安静下来。车子现在行驶的路段是个爬坡段,两边是矗立的大山,隔着深深的山涧,中间是我们通行的山谷。路旁防护栏上“高危路段,小心驾驶”的牌子,触目惊心。
雪越下越猛,刚才掉的还是雪花,短短工夫又掉成了雪粒。适才并不明显的山风,此刻也赶来助阵,裹携着雪粒砸在车顶上簌簌作响,更砸在车内乘客的心上。
好在,司机师傅挺有经验,车子慢慢爬坡。此时,已是密实的雪粒,被咆哮的北风狂卷着在天地间肆无忌惮。整个世界一片白花花,看不到路,辨不清山,人们被禁锢在小小的车内,与世界,与天地,隔绝开来。车子已经不能再走,只得停在离坡顶不远处的地方。
车外,是肆虐的风声,夹杂着雪粒敲打车窗的嗖嗖声。乘客中,妈妈怀中的婴儿哇哇哭起来,让人心烦意乱。有人弱弱的问司机师傅,车子会为会被大风掀翻,或者会不会被暴雪掩埋?有人开始分析起来,我们处在的山谷正是风道,面对狂风或者被风聚集的暴雪,大家的命运可想而知。
车内的气氛诡异起来,仿佛等待大家的,一定是即将面临的死亡。呼啸的北风并没有减弱的势头,雪粒甩打在车身上的声音仿似魔鬼的狞笑。
司机师傅开始向客运公司报告遇到的情况。然后有人打电话,打给家人或者朋友,小声地安排着后面的事情,像是诀别。有男人打给妻子,说自己一会儿就回去,最后一句嘱咐她管好儿子。坐在蓝佳妮旁边的年轻妈妈,在打给丈夫,怀中的婴儿已经含着奶嘴熟睡,妈妈的泪水掉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
巨大的哀伤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恐惧袭击了蓝佳妮。她摸出电话,打给妈妈。
“妈,在干吗?”
“唉,好大的雪,电视信号也没了,正呆坐着,想我闺女干嘛呢?”那边,蓝妈妈宠爱的语气。
“我啊,在想妈啊。”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
“你在外面?”蓝妈妈听到了她身边打电话的声音。
“我在逛街啊,这阵雪大了,在店里避会儿。”她撒谎。
“记得早点回去,一个人注意安全。”妈妈永远是这句话。
“我知道,妈,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蓝佳妮的眼泪下来,只得匆忙和妈妈告别。心里暗自庆幸,那会儿见天气不妙,便果断的骗了她。蓝爸爸因为车祸离开,所以蓝妈妈对路上的女儿,总是担心不已。每每天气不好或者天太晚,蓝佳妮都不会告诉妈妈她在路上。
整个世界已经停顿,只剩白茫茫一片。蓝佳妮手里握着电话,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点什么。于是,她开始给顾聿铭写短信:“如果可以,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麻烦你,帮我照顾我妈妈。”
其实,她心里堵着很多话,却又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想来想去,又写上“你说过,‘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的话,我会当真。”写好后,保存到草稿箱,然后让手机一直保持在待发送的状态。她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键按下发送。此时的顾聿铭,是她能想到把妈妈相托的人。
蓝佳妮将手机一直紧紧的攥在手里,姆指轻放在发送键上。心里,却比刚才踏实下来。她想,自己现在能做的,唯有任其自然安静等待。
不觉间,车内有人问司机师傅,现在能不能走。蓝佳妮抬头,发觉车窗外的形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因为担心天气还要有变,于是车子发动,再次缓缓前行。
雪渐渐小了,车子却停了下来。原来汽车一直下坡,试探着将行至最低处路段。由于被风聚集的积雪太深,司机师傅摸不着前路深浅,放弃了贸然前行。
大家只得坐在车里再次等待,等待据说已经出发的救援。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许多人渐渐等得没了耐心。
有人提议大家下车,然后胆大的人开着大巴车,想要试探前行的路况。压着咯吱咯吱的雪声,一点一点,前行一些再倒回些,然后再前行些再倒回来。结果,就是小马过河的全景重现。最深处的雪坑刚好位于中巴车的车窗,经过来来回回的前进倒退,已经压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众人赶紧上车。蓝佳妮前面有位老人腿脚不便,于是她双手用力搀着老人的胳膊想要帮忙。正当时,刚才装在裤兜里的电话响起来。她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掏出手机。结果老人脚下一个趔趄,身侧的蓝佳妮跟着趔趄。好在,旁边有人眼疾手快,往车上推了她一把。蓝佳妮人没摔倒,可一个完美曲线,手机被甩进了雪里。
她急忙下车,想要扒开雪堆找到手机。车上有人劝:“那么深的雪,你要找到什么时候?”有人跟着劝:“命当紧,赶快走吧。”那么厚实的雪堆,一时半会找到的希望真是渺茫。听着大家催促,蓝佳妮咬咬牙,返身上车。
车子慢慢前行,走了不知多久,迎面有两辆清障车过来。不一会儿,又有救护车呼啸而过。有人猜测,她们刚才走过的路段,可能有车子出事了。听此消息,大家都暗自后怕,又悄悄庆幸。
在天色慢慢黑下来的时候,前方现出了城市的灯火。车上的人,终于回家了。车厢里随即欢呼声一片,劫后余生的激动,让很多人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车上有人接到电话,就在蓝佳妮她们刚停留过的路段,有辆客车滑下山涧。蓝佳妮顿然感慨,生命本已不易,还须珍惜好时光。
晚上六点多,蓝佳妮终于到了自家楼下。当她满身泥污的打开家门,蓝妈妈惊讶不已。
电视里,正在播报有路段发生了灾情,请大家绕行并注意安全。播报的路段,正是青川通往县城的这条路。蓝妈妈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女儿又打又捶,失声痛哭。半晌,蓝妈妈平息下来,帮她去放洗澡水。
此时的蓝佳妮,疲惫的跌坐在沙发上。她忽然很想给顾聿铭打个电话,告诉他她刚经历的一切,告诉他她现在多么后怕。原来,死里逃生,不仅仅是喜悦,更多的是巨大的恐惧。恐惧于,她如果真的随着大巴车滚落山涧,死亡的气息会是怎样。
他的电话号码,早已烂熟于心。她拿起家里的座机,一个个数字按下去,按到最后一个数字却停顿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挂上电话。
她要说什么呢?此刻的顾聿铭,是在酒局上还是在办公室?无论哪一种,都是他的生活。而她,有什么立场对着电话,以一通哭诉打扰他的生活?
蓝妈妈喊她洗澡。蓝佳妮定定的瞅了一会儿电话,起身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淋在身上,轻柔温暖。她还活着,真好!一切都真实存在。慢慢的,她的眼泪下来。心里积蓄的恐惧,混着说不清的心绪,籍着哗哗的流水声,终可以哭出声来。
哭了一阵,心里感觉舒服些。蓝佳妮走出浴室,妈妈已经煮了热腾腾的面条,白白胖胖的荷包蛋卧在上面。她想起来,中午饭还没吃呢,肚子感觉着饿起来。于是狼吞虎咽,一大碗面囫囵下肚。蓝妈妈心疼的看着女儿,直叫她慢点。
饭后,蓝妈妈想起来,有个男的前会儿打电话问蓝佳妮回家没,说是找她。
顾聿铭?蓝佳妮心里咚咚跳起来,端起座机赶快去翻来电显示。可惜,最上面那一个来电并不是他。抱着一丝侥幸,她回拨过去。
“你好,我是蓝佳妮,下午哪位找我?”
“蓝科长,我岳成,你到家了?顾总有没有联系你?他找你呢。”岳成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
“找我?”
“下午听说那条路出事了,顾总出去找你,现在联系不上他。”
蓝佳妮匆忙挂了电话,开始拨打顾聿铭的电话。机械的女声一遍遍响起: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她的脑海里,他的车子一时埋没在雪堆里,一时又滑进一旁的山涧里。她抱着电话固执的一遍又一遍,手指越来越抖,按下的数字越来越混乱,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