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行,印度人与寺僧们都在,一定非常警惕。不如,我们暂时隔岸观火,看看那京将军跟印度人火拼,然后再做决定?”顾知今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处事原则,避让、退缩,总想守株待兔,从别人犯下的错误中捡回自己想要的。
按照我和夏雪对尼泊尔神鹰会的研究,那京将军很少犯错,就算偶尔出错,也会用十倍的疯狂反扑来弥补那个错误。耽于等待,只会连我们手中极少的筹码也一起输掉。
“顾叔,我有分寸。”我不再分辩什么,走向寺门。
那时,仁吉多金和杰朗早就在大门外等候了,夜风吹得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一起乱飘,显得狼狈而无奈。晚饭之前,我已经付给他们每人三千美金,做为陪我调查夏雪失踪事件的时间酬劳。金钱是小事,我一直牢记叔叔教诲过的行走江湖的第一原则——“永远不要让帮助过你的人白白吃亏受累”。
“陈先生,寺里下了通知,要求您和顾先生在明天日落之前离开。”杰朗愁眉苦脸地迎上来。他的手里攥着一叠纸币,就是我下午刚刚给他的那笔美金。
“理由?”我似乎早就预感到了这一点。如果坎普土王的人要在罗布寺做什么秘密勾当,就一定会要求寺僧们清场,把可疑人物驱逐出寺,以免秘密泄露。
“寺庙要接待一位来自印度的大人物,对方长期捐赠本寺,这次来更是要把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无偿敬献给佛祖,所以本寺上下要清理洒扫十日,以全新面貌迎接宝贝。陈先生,实在对不住了,夏小姐失踪那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自然也不敢接受这些钱。”杰朗把钱递向我。
所谓的大人物一定就是那位莲娜公主,或许正是他们即将捐赠的宝贝引起了那京将军的觊觎,才不惜冒险深入藏地,要在此地动手夺宝。
杰朗是个好人,起初我拿钱给他们的时候,他就再三拒绝过了。
我不想太为难他,接下那叠美金,诚恳地向他道谢:“多谢提醒,请转告寺里的各位大师,我们会尽快离开,绝不多事。”
“陈先生,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走,不管夏小姐了?”质朴而木讷的仁吉多金误解了我的意思,在杰朗离去后,忍不住急火火地问。
从罗布寺向东北面走,相隔两公里多,有一个叫普姆(藏语:姑娘)的小村子,我们暂时可以借宿到那边去,等到罗布寺的好戏登场,我们再趁机杀回来。我相信印度人和寺僧们越是怕人打扰,就越会有不速之客光临,但不是我和顾知今,而是尼泊尔神鹰会的雪山马贼。
“没关系,明天午后,带所有行李去普姆村,多花些钱,一定能找到舒舒服服的住所。你一直跟着我和顾先生就行,我会按照藏地向导行业的最高标准付给你报酬,直到夏小姐回来。”我的声音无比坚定,因为我必须要让每个人都相信,夏雪没有出事,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仁吉多金连连点头,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裹在睡袋里翻来覆去,耳边仿佛一直响着窝拉措湖水涨落时的哗哗拍岸声。有一阵子,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从昏昏沉沉中骤然惊醒,耳边暂时听不清水声,以为又发生了湖水消失的怪事。
罗布寺深处,隐隐传来唰唰啦啦的磨刀声,还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藏地牧民歌谣。风卷过房檐上的茅草,发出有节律的飒飒声,与后院传来的怪声应和着。我定了定神,使劲揉了揉耳朵,又能听到那种令我心悸的水声了。
“谁敢侮辱冒犯夏雪,我就亲手杀了他,绝不留情。”我翻了个身,牙齿咬得咯的一响。那京将军的嚣张大笑还在耳边,我希望他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做得那么绝。否则,今年就是他的死期。
“公主,夜深露重,我们先回去休息吧?”好像是土王大总管宁吉的声音,就在我们这间客房外的台阶下面。
我听不到那女孩子的回应,她大概属于那种惜字如金的贵族公主,只用眼神和手势命令下人,连一个字都懒得说。
“土王一道命令下来,罗布寺上下的僧侣们都会万分重视,一定会竭尽全力,搜查与丹金王子昔日的奇遇有关联的线索,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上来。要我说,公主您应该晚一些过来,等这件事查得有些眉目了再来,免得藏地的风雨吹打坏了您的尊贵身体,土王怪罪下来,我们兄弟的头绑在一块儿也担待不起啊?”宁吉像在哄孩子一样,唠唠叨叨了半天,仍旧换不来莲娜的半个字。
我轻轻地钻出睡袋,蹑足走到门边,顺着锁孔向外窥探,恰好看到宁吉的背影。
“公主,这次我们要做的事急不得,可能会拖比较长的时间,所以大家都要保存体力,持续忍耐,等待可能的时机出现,或许要等上好几个月也未可知。你是知道的,尼泊尔神鹰会的马贼随时都会出现,他们为了宝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临走时,土王下了死命令,如果您出事,我们几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今晚您不睡,山鬼、辛格他们三个也不敢睡,都在罗布寺四面巡察,一刻不得安宁……”
女孩子忽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宁吉的话。
“我想起了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许多别的时代,当这些时代被遗忘,我便感觉到离开尘世的自由了。”她用英语轻轻朗诵了一段大诗人泰戈尔的诗句,声音清脆,如大珠小珠落于玉盘。
印度诗人泰戈尔同时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曾经于一九一三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人,他与黎巴嫩诗人纪伯伦齐名,并称为“站在东西方文化桥梁的两位巨人”,是向西方介绍印度文化和把西方文化介绍到印度的很有影响的大人物。他的诗句在全球范围内流传,其拥趸有数亿名之多。
“公主——”宁吉苦笑起来。他是官场、政治、武学、江湖上的大行家,心思都用在那上面,大概不会对泰戈尔的诗感兴趣,所以根本无话可接。
“我们要做的,是寻找他们灵魂的栖息之地,而不仅仅是完成一项任务。就像当年,东土大唐的玄奘大师辗转西来,为的是为宇宙众生铺陈下一片花团锦簇、安宁吉祥的灵魂归巢。结果,他没能找到理想中的莲花国度,却搬了一大堆汗牛充栋的经书回去,妄图在青灯黄卷、字里行间发现灵魂寂灭的真谛。宁吉,如果你秉持与大唐僧人一般的行事思想,最终亦是同样结果,永远无法完成任务。”这段话,女孩子换成了印度语。
“公主,连土王都说过,香巴拉之城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藏传佛教典籍中虚构出来的世界,只存在于藏人的思想当中,连几代活佛都不敢妄下结论。在我看来,丹金王子在遗言里叮嘱我们要做的,并非寻找香巴拉之城,而是一种诗意的比喻,要把骨灰播撒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茫茫雪岭上,永远与他钟爱的银色雪域相拥在一起。”宁吉低声辩白,亦是用印度语回答。
“错,你们都错了,不该过于拘泥于形式,而是要透过纷纭乱相,去看事件的本质。就像佛陀在拘尸那迦圆寂之后,抛弃一切肉身束缚,只留毕生修练而成的佛舍利,为后人指明佛教修行的真谛。何为真谛?花在镜、月在水、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唯有地、水、火、风四大皆空,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才能进入佛陀的心灵世界。一天找不到父亲描绘过的地方,我就一天常驻罗布寺,直到终老此生。”当她阐述佛经中的词汇、偈子时,又换成中文,足见她的语言能力非同一般,受过非常专业的语言学教育。
夏雪之所以到罗布寺来,亦是因为受到香雪海在梦中的无声指点,认为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就在附近。那时,我留在拉萨,等着身在北疆的王帆赶来,一起研究与陈塘有关的最新线索,所以两个人才会暂别。
寻找香巴拉之城与寻找陈塘对我而言同样重要,夏雪很想替我分担一些,才会抢着南下。从这一点上说,我对她的失踪负有直接责任。
“公主,只要您发话,我们四个会坚定不移地陪在这里,直到完成任务。”宁吉涩声回答。面对这样纯真而执拗的女孩子,他不敢发火,也不敢强辩,只能拿出最大的耐性顺应服从着。
“父亲说过,因为母亲的存在,他才能够‘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一定要满足他的遗愿,打开传说中的沉睡之城,让他们一起回家。”莲娜转身向中院走,宁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消失,我轻轻地拉开门,走到青石板台阶上,冷静地观察四周。
他们的谈话本可以在后院或中院进行,为什么偏偏会跑到我的门前来呢?难道说,前院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吸引他们非到此处不可吗?
这个院子里东西各有六个房间,房间门外有一条三米宽的长廊南北贯通。北面正中,是通向中院的黑色木门,两侧也各有四间房子,全部腾空,改作游客们有偿借宿之所。院子的地面用青石板铺砌而成,墙角石缝里长满了嫩绿的小草和成片的苔藓。总体上看,来罗布寺的游客极少,当下除了我、顾知今、仁吉多金外,其余十七个房间都空着,黑乎乎的没有一点亮光。
刚才,莲娜和宁吉就站在正对我房门的台阶下说话,他们踏过的地方,有几丛小草被踩断了,足迹清晰可辨。现在,我就站在他们踱步的位置,面向正东,却毫无发现。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疑惑地环顾院落,目光从紧闭的黑漆大门慢慢转移到东北角天空中的那棵大柏树上。诚如顾知今所说,此刻不是探索大树秘密的时候,但我相信罗布寺里隐藏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揭开,那京将军一定比我更急于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