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S省。
一队军卡颠簸行进,目标是火速增援H区593号“布测点”。
残阳如血,风乍起。
第二辆车,我斜靠03式“狙击步”合金支架,听三刀扯淡。
兰科院特制的三层保暖风雪车篷外,阴霾还在对抗飓风。
沙石和劲风狰狞咆哮,突掠过H区的原始大漠。
惨黄色的沙丘被刷锅似的大风一冲,更显得浮躁放逸,稍不注意,数不清的流沙颗粒就会钻进车篷里,我本来一点感觉没有,但脱掉“风纪扣”却会看到满胸的血疹子。
“嘿!三刀,再说说‘沙尸美人儿’!”
“我这,还有一根烟!”
大家都是军区精挑细选的特种兵,所以听得津津有味,不断递着歪歪扭扭的劣质烟卷。
“操孙子!等你到了593,我保证你会见到美人儿!”
三刀叼着烟,歪斜着眼很得意,他既能细致地向你描绘出H区靶场导弹爆炸瞬间的颜色和气味,也能把各种灵异现象在不经意中渲染一番。
三刀又说被流沙袭击的兵大多溃疡烂脚,还有万一负伤,止血时,千万不要把伤肢扎得太紧,因为伤员向后方运送周期长,弄不好会被白白锯掉胳膊腿,三刀说了个“坏疽”医学名词,我估计大家都明白。
在三刀的扯淡中,“运气”这两个字是常常挂在他嘴上的。
风更劲!
第一辆头车发出五长一短的喇叭警报,又是班长在骂街,话机里说天一擦黑要宿营,后面有辆科考车需要定时维护仪器。
“全体都有!晚上就在帐篷里,别乱鸡巴溜达!”班长大骂一句关机。
三刀忽而沉默起来。
车里也闷闷的。
我闻着车外的沙土味儿,心里一阵恶心。不过我们全班战士脚上蹬着封闭式皮靴,腿上绑了迷彩棉,腹部军服也做过专门的拉锁线处理,再加上外边的防寒装,倒不必太担心野外宿营,能有什么危险?
但即便这样,我仍然不敢大意。
军车队只能顶风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荒大漠里摸索前进。
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593布测点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参与这次紧急任务的队员一共33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只有真在大沙漠待过的军人,才能了解沙之夜色。
孤寂,荒凉。
头车戛然而停,卷起一股旋风。
大家陆续跳下,外号金大牙的班长小跑而来,命令放散兵线。
东西500米撒出两观察哨,南侧200米三个游动狙击暗哨。
我和三刀负责为科考队专家们钉桩,固定帐篷。
十几个男女科学家们聚在头车里开小会,动静很轻,鬼头鬼脑似乎有什么大事。
这时我有点郁闷。
一周前,我从A军区山地快反旅紧急开拔,随着这支队伍到达大漠,奔丧一样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沙丘里急行军三天两夜,没有一刻倒气儿歇脚,连和身边女博士们沟通进步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受这点罪并不算啥,可秋风黑脸给金大牙顺风接屁折腾这些天,一枪也没放,并且从接到秘密任务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要去593干什么,换谁能不闹心?
科考车是辆简装东风1041底盘上硬加个防弹依维柯的“碉堡”,这让我心里一直觉得有些玄机。
“碉堡”里,摇曳的GPS低轨道天线接收器噼里啪啦乱响,除了维度平光LED和我护目镜上的仪器反光,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没有尽头。
我抹把脸,吐掉嘴里沙子,斜背枪,低着头抓紧身前金属拉杆,三刀把桩槽子砸进土里。
突然,三刀跟头老猫般凑近,敏捷挑开车门,一掀GPS左侧防雨布,小声说句:“自己看!”
我支楞着脖子一瞧。
雨布下露出以色列造FW1型袖珍监视器镜头,九个分码屏幕赫然正是几辆军车内部轮廓。
三刀小心卷上布,确认恢复原状,朝桩子啐口痰:“彪子,看!杂种监视老子!”
人生真的很失败!
我胡彪是红旗下宣誓入党的“老步”,政审过硬,这是唱哪出戏?嗯~!可仔细琢磨,三刀这老兵油子也有事,他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对谁都防了一手。
我心情沮丧到后槽牙。
从云南剿毒到康藏平叛,我身边全是枪榴弹别裤裆吃生米儿三年多的山地战老兵,那帮兄弟大都是川贵地区的老乡,彼此不隔心,任务中只要枪炮一发言,谁放哨谁捕俘,朝谁干冷子儿,怎么偷狙击眼,根本不用口型,默契得就像掏女兵宿舍情趣内衣那样干净利索。
现在倒好,身边这批孙子全不认识,回头真碰到强敌悍匪,恐怕连口哨都蹦不出个完整音。
作为一名快退伍的老步,我太明白这种战友加兄弟的感情有多重要,尤其在子弹不长眼的节骨眼上,这方面默契多那么一点儿,就可能救条命。
而直到现在,我还没记全这33人的姓名,更别提默契。
我和三刀满头大汗钉完桩子,回到四号帐篷里喘气儿。
刚抱起军用水壶牛饮,北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枪声!
“砰砰砰砰砰!”
我鼓着腮帮子,随身边的人狂奔而出。
帐篷外站着两个人。
“黄主任!让所有研究人员回车!快!”金大牙正挥手示意一个50开外的老头。
枪声是95步枪点射发出,这种枪模仿一种前苏联原始击发射角,特有的卧姿点射,枪声持续10秒不到,这种点射肯定是出状况了。
狂风狼嚎般汹涌,金大牙撒出两个游动哨,自己把身体蜷曲埋在沙坑中,拉开枪栓,眼睛紧盯着枪声的方向,全神戒备着。
三平方米沙坑,大家七七八八趴了一地,谁也没空想别的。
进大漠这几天,第一次听到枪声,没人不紧张。
金大牙边举起红外夜视镜,边不停揉眼睛。
我估摸金大牙和自己一样,被军区紧急抽调,赶这种场子的头狼,不敢说能勇,但肯定有两把刷子。但即使这样,率领一群陌生人深入大沙漠,执行这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任务,一旦和强敌短兵相接,和部下相互间的信任能到什么程度。
金大牙心也犯虚,而且他很焦虑。
三刀也看出端倪,半蹲在地上,对我阴阴一笑。
我根本就看不到北边情况,从脚步来声看,那两个游动哨应该在狂奔。
刮这么大的风,地面的流沙滑得要命,也不知道那两孙子是怎么蹿过去的。
枪响过后,却是再没动静。
大伙捺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金大牙嘴里发出阵嘟噜声。
忽而,我听后面“碉堡”车里有个女音低叫声:“臭流氓!”
情势乱到极点!
很快,三个人,包括一个斜背95步枪游动哨返回来,众人围上去。
金大牙还没开口询问,叫邓迪的游动哨就冷着脸说句:“报告班长,有人潜入三号车内割破储水袋,我开枪时人已经跑了,看战术动作是老手。”
我一怔。
水,哪个没见过水?但沙漠里,水意味着什么?
但邓迪冷冷的表情和语气让大家都意识到有些不寻常,他和金大牙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
金大牙面色铁青,环视一下四周说:“彪子,三刀,过去看看!不能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
大风还是气势磅礴,沙地软滑不堪。
大伙跟着邓迪,顺着宿营地北沿行进,那里有个通讯帐篷桩子钉的神,愣把卫星天线接收器的钛合金底座和桩基掺在一起,抗风压力相比起其他帐篷要坚固一些,也刚好能躲过那些盘踞浅层的流沙。绕过这个帐篷,眼前出现一辆东风造特制重卡,灰色防红外迷彩帆布被风沙打得卷了毛。
帆布里层,一堆黑色野战储水袋很突兀地出现在那里,是一排呈现出刀伤的储水袋,从刀口划过角度来看,应该是伞兵刀的杰作,一个玩刀行家。
八个储水袋三个被破坏,另外五个没得手。
风干水渍、溃散军用罐头、海军版自热快餐包,在储水袋后面散了一地。
我和储水袋对视。
都是玩刀军爷,都是特种刀法的一击必杀,都经历过刀锋掠过脖颈的震撼杀机,但我头一次看到这种如此干净漂亮的刀法,这滋味顿时让我心堵得难受。我们奉命执行任务,死在亮处倒罢,不明不白被高人暗算,真他妈不值。
有人面色发白。
金大牙指着储水袋哂笑:“还以为全报销个球儿。”
我虽然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具体位置,但估计这里离593布测点不太远。从我们来时的路往西北走,翻过北纬41度分界坐标区,再走个几百公里就能进入593布测点军控区,那里以水平等高线为界,日照时间按照节气的大寒分区,虽然少了三袋水,但也总算快到目的地,眼前这金大牙的沮丧表情,明显是缺乏军爷的大无畏精神。
金大牙又叹口气道:“加强戒备。”
说完话,他率先把身边坏储水袋扛下车,我等自然也跟着肩挑手扛。
完事后大伙正要返回营地,却被邓迪出声阻止,旁边有人诧异道:“邓迪,怎么个意思?”
我这才认真打量邓迪,此人个子不高,刀刮脸,身板精瘦,平时没话没朋友没笑纹,耍范儿。
邓迪皱眉道:“亏你们这帮人还都是老兵,没看这辆车有多古怪?”
我一怔。
军车半掩在左侧沙丘,车头还保持着启动状态,单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
金大牙一副很不爽样,压着火道:“邓迪,整明白话,别兜圈子。”
邓迪扫金大牙一眼,走前两步,用强光手电射向车厢,说了句:“自己看。”
辎重军车内外,大伙一起熬鹰!
车厢和底盘悬挂用定滑轮连接,后桥有个明显的椭圆形晶体继电器,直径10厘米似乎在固定某种动力装置,左后轮胎内侧各有一个3厘米金属防滑面,斜插在传动轴外,不知道干毛用。
“看,储水袋下!”邓迪再用手电一瞄。
三刀掀开最里一个水袋,瞳孔顿时放大五倍说:“车槽有字!”
我随着众人把视线朝那里看去,看到那些水袋下,非常古怪地歪歪扭扭刻出小碎字,还是刀刻而成。
这车来历是不寻常。
刷拉拉,七八个手电一起射,快速阅览。
字迹虽然潦草,但能看出是某人的日记,文笔还不俗。
内容如下:
……
第十四日。
593布测监控站,食物在锐减。
配给一周后,每人每天减到五百克热量。
所有人都在挨饿。
我们还在等待,等待救援车队。
站里气氛压抑。
今天会开得很晚,最后没有定论。
我和苏桐回到休息室。
人们都传说,苏桐害怕家庭。
我猜,功利心太重的男人往往缺少人情味,苏桐为了事业,像特快列车似地把青春少女的幻梦抛到了脑后。
她没结婚,资料显示她在西藏曾有个男朋友,但后来莫名其妙分了手,苏桐就自愿来到H区,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593监控站。
没有窗户的休息室里,冷飕飕的。
只有苏桐的裙边在摇曳。
我心乱如麻,思绪像根劣质香烟在屋里狂舞。
“苏桐,搞点‘私房菜’。”
“好,找找。”苏桐说着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热着吃的剩东西。其实,我烹调手艺也很不错,只是没有那份动手的心情罢了。
我大瞪饥饿瞳孔。
有半碗咖喱土豆牛肉块,一碟辣椒酸白菜,竟然还有一罐青岛啤酒。
食品袋里有一个馒头,还有一个葱油卷儿。
苏桐把它们拿出来,放进微波炉。
微波炉嗡嗡响,饥肠也辘辘。
那些东西一出炉,我就迫不及待先在馒头上咬了一口。
那是馒头吗?那简直就是一块干硬木橛子。微波炉加热时间太长了,馒头已经脱水干枯。
我们特工都这么生活,需要很坚强的肠胃,工资却是外国同行的零头。
我艰难地咀嚼着,然后向嘴里填进土豆牛肉,舌头和口腔粘膜很快就测到了一种令人不悦的温差,剩菜的外层热了,然而里边却是冰凉。
微波炉加热时间太短,剩菜没有热透。
馒头和剩菜应该分别放进去加热。
就这么将就,我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拉开青岛啤酒,将那些不爽一口一口地冲送下去。
终于有点饱胀感,可是烦躁也隐隐地升了起来。
命不好,不该来H区。
心里也不是抱怨,就是有些不舒服。
苏桐做出调皮相,挤挤眼睛说:“你看我像不像个男孩儿?”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桐笑道:“以前在拉萨,老公说我像个男孩儿,成天爬高上低,有一回跟着他一起翻大昭寺墙头,摔在金刚墙上,额头上缝了四五针。”
我啧啧嘴:“真的?”
“你瞧瞧,疤还在这儿呐。”
苏桐说着,把身子挨过来,撩起额发让我看。或许是因了乌溜溜发丝的衬托,那原本掩着的头皮竟然白嫩得有点儿让人惊心动魄。
虽然留着遗憾,我却不由自主地舒了口长气。暗暗地笑自己,怎么回事,居然会有些紧张了?
“真是从小看老。”我掩饰着。
“这你就觉得我胆大?其实,我还没有告诉你,监控站有个兵故意泡我,我把他打得五个月不能自理,噢,夸张了,也就是三个多月。”
这句话让我听了觉得她很性感,于是说话口吻也愈加“亲近”起来:“哦,打军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以后要多小心。对了,你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是些刀枪,痂都快掉,你不想仔细看么?”苏桐把裙子撩了撩,雪白小腿犹如亮光一闪,让我几乎眩了眼睛。
待要仔细看时,裙子又拉了下来。然而我那心,却已经被撩动。
苏桐咬咬嘴唇说要查下各监测点的数据。
她弓腰坐在电脑桌前,输入解锁密码指令,撩撩头发说:“地穴有新情报,五号监测点,三角形地穴自振频率出现异常速度,经激光测距发现大量的地壳变动,西南和东南方向水准测量、倾斜仪、应变仪数据异常,横断浅层中央构造线已成扭状隆起。”
“五号点自振频率异常?”
苏桐敲击键盘,沉吟。
所有电脑都有口令控制,像一把连环锁。
苏桐调整视频,由蓝、紫、绿三种对比色组成的屏幕闪动出迷离的光谱。
视频里,在一排排特制荧光灯下,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女军官们坐在一排排电脑前,把实时数据资料发往各监测点,这些电脑连续工作,它们所要求工作环境必须恒温,专用供电线路提供。
控制室亮着红灯,就像一个红色“喜羊羊”塞满电子设备,从地板到天花板,有成打的电视监视器和摄像头在不停地闪烁。
一个女少尉一面拨动号码盘,转动旋钮,一面轻轻调整视频头。
控制室是电子神经中枢,各处监测点的通讯联络都通过这里,通讯控制室的所有活动都被记录下来,不仅包括外面发来的数据资料,而且包括这个房间里的所有声音。
苏桐看看表,把五号点转发器接上,“我查查数据。”
“信号,口令。”
“载波固定,我们开始。”
她们身边都是细微劈啪作响的静电场。
“是我们开的还是他们开的?”
“我们开的,”苏桐解释,“呼叫单上规定要例行检查。如果他们不开机,我们就开。”
“他们为什么不开机。”我问。
“我想不会,我们打开启动开关后,他们在15秒钟内就收到信号,还输入了正确的密码,信号也锁定了。哦,看到了。”
信号传来。
屏幕变得清晰起来。
我看见监测点的一部分,显然是从隐蔽安装的袖珍摄像机镜头中摄取的。
两个四型呼吸器,一个U型气质面罩。
没有动静。
“锁定遥控。”苏桐说。
女少尉打开遥控密码。
隐藏良好的洞穴摄像机就在我们控制之下。
“全面扫描!”
“怪?”坐在控制面板前的女少尉扳动着鼠标,满脸疑惑。
“分辨,改变音频。”
“光度校正!”
洞穴摄像机继续转动。
图像闪烁起来,出现移动的静态线,图像很难看清了。
“分辨!”
电视图像向左移动。
猛然,我看见一具战士尸体,大瞪血红双眼。
“有人潜入!”女少尉大惊。
“回扫,”苏桐急道,“点分辨率7×7。”
洞穴摄像机回转扫过监测室。
仍然未见生命痕迹。
“镜头向下。”
摄像机镜头下转,屏幕上出现了便携式试剂瓶,军用显微镜和装生物切片的小黑箱子,箱子下又躺着一具尸体。
“放大锁定!”
摄像机放大死者的面部:眼睛和鼻子都流着血,嘴巴朝天大张着。
猛地,屏幕上有道黑影掠过,椭圆形波纹出现。
女少尉大惊:“超磁侦破!”
摄像头被发现了!苏桐迅速向前跨了一步,抓住视频大喊:“不停扳动放大控制。图像迅速扩大!快!”
屏幕一黑,价值30万美刀的军用洞穴摄像头,被瞬间毁掉!
“隔离5!隔离6!”
“明白……明白,”屏幕里显出女少尉惊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