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文暄一行回到船上后不多时,大船便继续北上。本来由登州转陆路到昌平城更快些,但考虑到一行人所带行辎,装船就须七、八条,是以还是走水路更为妥当。又行了将近五日,天刚入夜,各船上的人都进了船舱歇息。
长公主是回婆家避豆的,是以虽带了护卫,但也只是从公主分例中的三百铁甲卫里抽调出来的五十人而已。而且大家走的是运河,一路上顺风顺水,压根就不会出什么意外。
安阳依旧闷在船舱里,她现在的心情与后世某种人群特别像。
——明天就要期末考,结果一学期下来一本书都还没看,死了就死了吧,老子不干了!
又想到沈驸马的老家昌平城离青州不远,青州……
——她突然一阵一阵的牙疼、胃疼。
船上的日子较为单调,安阳倒是觉得这样单调的日子永远都不要结束是最好不过了。于是她忘了,上辈子的她在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和明惠关系很好了,白天明惠带着她在船上探险,四处乱跑;夜晚她则在明惠的船上与她一起翻花绳,听明惠吐槽长公主府里的八卦,由于玩的太累了,她也干脆就在明惠那里宿下,一觉睡到到天亮,特别安稳。但如今,安阳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实在是没心思与明惠小朋友玩,便一直留在自己的船舱里。
早春的深夜,还是带着一丝丝的凉意。
安阳坐在船窗处发呆,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差了,却陡然发现自己脚下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安阳脸色顿时煞白一片,船舱外传来一阵阵兵器相接之声,也不知是谁高呵了一声:“公主在此,谁敢放肆!”
安阳:“……”
她能爆粗吗?
——特么谁这么脑残把她给暴露出来啊!
之前她因心烦而将周围的婢女全部打发出去了,如今船舱内就她一人。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大,又有数人落水。那“噗通”声震她心惊胆战。安阳脑中转的飞快,这群人莫不是冲自己而来?
这艘船上并无辎重,如果是水贼的话应该去抢前面几艘大船。而就如今情形看来,前面几条船上并没有太大动静。
——他们的目标只有她自己!
而这世上唯一想要杀她灭口的——齐王和三公主!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在她在匠作监看到那张图的就应该料到的,齐王和三公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皇宫里眼线太多,加之齐王和三公主现在还不像五年后那样羽翼丰满,不好在皇宫里下手!大船一路无事,却在离开登州后出了事,登州又与青州如此之近,想来他们在登州时就已经计划好了!
安阳啊安阳,你为何总是在临死时才想的如此清楚明白。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凌乱,她知道自己船上的护卫不多,若是撑不到其他船上的救援……
苍天啊!
不能再多想了,在齐王和三公主眼中她就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所以——
安阳翻出船外,船舷上的冷风吹的她直大颤,就这样她还努力将打开的窗户再推回去,以造成没有人翻过窗的假象。一咬牙,直接跳进水中!
感谢大公主,感谢二公主,在一年盛夏去露南山避暑的时候,这二人闲着无聊来玩妹妹,将她整的要死要活后,终于教会了她游泳。
江水刺骨,还好今夜浓雾,她又贴着船,正是灯下黑。相邻的大船已经陆续有护卫跳了过来,但她不敢冒头,谁知道上面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寒气像无数条小虫一样钻进皮肤里,撕咬着里面的血肉和体温。安阳咬着牙,努力撑着。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几个陌生的声音,安阳立刻深呼了一口气,潜进江水中。
到底是因为一直晕船而羸弱的身体,泡在水中还能勉强撑着,如今一口气潜了下去。安阳想她会不会成为首个溺死的公主。听说人溺死后死相特别难看,好歹前两次她死的还算体面,难不成这一次就要沉尸湖底了吗?!
安阳实在是撑不住了,嘴角一松,整个人彻底沉了下去。在她失去意识前,恍惚看到有人向她游了过来,将她身子围住,强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托住……
—
“醒了?”
“嗯……怎么不是玲珑?”安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这一次她又是回到多少年前了?
那人笑了笑:“玲珑是谁?我叫姜颜。”
“姜颜??”安阳彻底晕菜了,突然觉得胸前一阵翻涌,立刻撑起身子猛咳起来。
“噗嗤——”那女子见她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嘱咐道:“你先歇着吧,我去帮你看看药好了没。”
过了一会儿,安阳似听到屋外有些争吵声,乃是一男一女。
那男的说道:“你真要去京城?好不容易从虎穴里逃出来,天高海阔想去哪里都可以。”
女子的声音很熟悉,正是方才自称是姜颜的女子,她道:“反正我家里也没人了,只有一个弟弟,家里的几亩薄田早就被那些个亲戚给分了,族人是不指望了。我又杀了人,是个逃犯。我这样的人若是和他生活在一起,只会拖累他。既然恩公肯替我弟弟寻一个出处,我随他去京城又何妨?”
“你可知你是去做什么吗?!”男子的声音隐隐藏着怒气。
女子道:“行了行了,我跟你说不清楚。我要去煎药了。”
“阿颜,你要想清楚!你口中的那个恩公,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应该是一起走远了。
安阳依旧呆呆地坐在榻上,眨眨眼,低头环顾了一下——就身体而言她好像没什么改变,除了——
我的衣服怎么换了一套了,原来那身呢?!
安阳一愣,正诧异时,吱呀一声,不远处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消瘦挺拔的男子缓步走进,那双总是带着一丝随性笑意的眼,那幅总像是三辈子没睡过觉的惫懒模样,细看之下却有些不一样——头发随意地扎在后面,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疲倦,平静的面容后隐隐有些不耐之色,似乎在抱怨:我怎么这么倒霉,捡到眼前这么麻烦的女人。
“怎么会是你?!”
多年后,当简宁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安阳时她所说的这句话,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认识我?”简宁拖了个垫子,坚持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原则,大大咧咧的靠坐过去。
安阳整个人都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事情居然来的这么突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那样流了出来。简宁吓了一跳:“喂,你没事吧?!”
“你过来一下……”安阳哽咽地招手。
简宁试探的走进了一步。
安阳道:“麻烦把手伸过来一下,行么?”声音软软糯糯地,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简宁谨慎道:“作甚?”
“我溺水的时候感觉有人把我救了,看是不是你啊!”
“哦……”简宁点点头,将手伸过去,还不等他回神,只觉得手掌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嗷~!你咬我!”
“啊……这一定是个恶梦。”
“喂!”
“竟然不是梦?!苍天呐!”
简宁受不了了,眼前这个女人跟他有仇吗,手掌竟然被她咬出了一丝丝血迹,现在还被她死死拽在手中,简宁咬牙道:“安阳公主,请你自重!”
“大胆!”安阳松了口和手,“既然知道本公主的身份,还不快快行礼?!”
简宁噎了一下,不是传闻安阳公主是公主里面脾气最好最软的一个么?他现在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啊,在寒冷的江水里将她捞起来又一路安全地护送到这里,怎么现在就是这么个态度?叹口气,懒懒地起了身,朝着她随意的躬身抬手,又坐了回去。
安阳的心情也很复杂,经过船上遭伏一事她明白了——就算没有简宁让她去查那图案她也是迟早会被齐王和三公主给杀死。可想明白是一回事,洒脱放下又是一回事!反正她见到简宁就一肚子的怨恨,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怒火没处发泄。就算他现在救了她一命,两个人算是一命抵一命,她还是不能放下!纵然眼前这个是个少年版的,不过三岁看老,如今表面上看起来阳光的简少年也不是什么好货!
“本宫要回去!”安阳整理了一下情绪,尽量不要让自己显得那么小家子气。
简宁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窗外的阳光很充沛,他干脆倒在一旁,闭目养神:“那请便把。”
“喂——”安阳瞪眼,“你这是在威胁本宫吗?长公主见本宫失踪,定会派人来寻。本宫劝你最好在此之前就将本宫送回去,否则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简宁没回答,继续晒太阳。
安阳气极了,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跟前,嚷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救了本宫,就该将本宫送回去!现在这样是打算劫持本宫吗?!”
简宁翻了个身,不理她。
不生气,她不生气,可是她真的忍不住了!
——“姓简的,你跟我起来!”安阳朝他重重的踹去,脚却被简宁陡然抓住。简宁似乎还觉得挺好玩,就那样抓着,安阳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简宁这才发现玩笑开大了,连忙松了手,又找个有太阳的角落,睡觉。
安阳真是气极的,又害怕,又生气,眼泪珠子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她之前本就身子不好,如今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了,一双大眼睛像是泡在水里,怎么也晒不干。
“你欺负我!呜呜呜……”
简宁被她弄得阵脚大乱,虽然她之前也哭了一次,但现在这次好像更严重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我没有啊。”
“你就有!”
“真没有……”
“你就是在欺负我,欺负我,欺负我!”
“行行行,是我欺负了你了。”
是不是每段恋爱都是在这么没有营养的话里开始的……
见安阳终于安静些了,简宁道:“只是公主殿下,您能保证长公主派来寻你的侍卫中就没有那些杀手了吗?”
“这……”安阳被他给堵住了,一肚子话被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简宁又道:“所以在情况还不清楚的情况下还不能送您回去。长公主也不敢随意将公主失踪的消息外传,不到最后一步,长公主是不会惊动任何人的。所以现在知道您失踪的只有长公主,我,以及那些杀手。过几天就会有人来接应咱们,所以现在只需耐心等待就好。”
“呵,看来你计划的很好嘛。”安阳讥笑道。
简宁虽觉得她话中的意思绝对不是表扬他,但还是道:“此乃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安阳默默哼了声,“你若是不救本宫,让本宫直接淹死在江里岂不是更加完全?!还需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对策吗?!”
“公主何出此言呢?”简宁快要被她弄的抓狂了。
“出去!”
“公主?”
“本宫命你出去——”见简宁还有些迟疑,安阳终于忍不住了,暴怒呵斥,“滚啊——”
“告辞。”
吱呀一声,木门终是被缓缓阖上。
安阳跌坐在哪里,将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阳光撒在她眼前,却始终照不到那个角落。她这是怎么了?皇室公主的矜持,高贵,优雅,从容,那刚才那一刻通通消失了。她就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病人,病的伤经动骨,苦不堪言。
过了许久,门又被推开了。
“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吗?”安阳无力地说道。
“你该喝药了。”原来是姜颜。她正端着温好的药,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安阳起了身,像个无神的木偶般走了过去。姜颜是个细心且温柔的美丽女子,给她递了帕子,又将解苦的药丸放在一旁。
安阳没有心思喝药,眼神不知道飘忽到了什么方向,轻声道:“你为什么叫他恩公?”
姜颜温婉笑道:“因为他救了我和我弟弟一命。”
见安阳眼中有疑问,姜颜主动说道:“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只有我弟弟和我相依为命。城中的袁大老爷要给他的傻儿子娶媳妇儿,说我可以给他的傻儿子冲喜。我想着反正自己除了这张脸也没什么用处了,袁家给的聘礼可以让我弟弟去读书,于是我就答应了。后来我在袁家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又失手将我的相公给杀了。”
“他把你从袁府救了出来?”
“嗯……算是吧。”姜颜笑道,“听说是我知道的东西对他很有利。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要要去京城才知道。”
安阳冷笑道:“不过是利用罢了。”
“那又如何呢?”姜颜丝毫不在意,“如果不是他把我从袁府带出来,我早就死了。我弟弟也会被我连累。如今我们姐弟二人活得好好的,弟弟也有了一份保证,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谁。”安阳默默拿起碗,仰头喝了下去。
姜颜将糖丸子递给她,微微一哂:“你这个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倒像个大人似地。可是恩公将你送江里救起来的呢。你昏迷的这几天,他一直守在你榻旁,整整三天都没有合过眼。”
“那是因为我是……”话到嘴边,“公主”二字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姜颜也不追问,她是个聪明人,只是嘱咐安阳多多休息等会儿她再来看她,便收拾碗碟出去了。
屋里又变得安静起来。
理智告诉安阳,现在是联合简宁的好机会,在齐王和三公主还没有成气候的时候,将他们给一锅端了,防患于未然;可感情上她连见都不想在见那个人,只要看见他,她就忍不住的想要发脾气,恨不得踹他一顿,打他一顿。
她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怨恨一个人,怎么会如此责备一个人。不,或许她明白的,只是不想去触碰那个答案。人这一生,一条命、一颗心;将命保管好,将心安顿好,这一生便是圆满。如此看来,她安阳的一生,真是过得惨不忍睹。
姜颜从屋里走出来,简宁还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嘴里叼着一根杂草,逗着脚旁的小猫。
“她把药喝了?”
“嗯。”姜颜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空碗。
简宁也有些赌气,低声道:“她倒是不怕我给她下毒。”
姜颜道:“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就好。”
简宁没有接过话,而是说道:“去了京城你得改一个名字才好。”
“无妨,叫什么呢?”
简宁想了想:“姜颜……颜……就叫胭脂吧。”
“是。从今以后,我就是胭脂了。”姜颜眉眼弯弯而笑,虽不施粉黛,却极尽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