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临,甘然替苏如绘紧了紧披风,柔声道:“皇祖母快用晚膳了,回去吧。”
“好。”苏如绘还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折身离开,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抿嘴笑道,“今天我很高兴。”
甘然却没有回答她,苏如绘有些惊讶的抬起头,却见他脸色十分复杂,半晌才拉起她的手向鹤来宫外走去。
“鹤来宫年久失修,又是皇后和淑妃最想让许氏与甘美、荣寿住入的地方,必是不会太好,这个你在德泰殿听到时就知道了。”甘然忽道。
苏如绘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宫里会有什么风景呢?左右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看什么不是看?”
“你故意选这里,无非是因为鹤来宫人烟稀少,不会被撞破行藏,免得给我惹麻烦罢了。”甘然悠悠的道。
苏如绘笑容渐渐收起,愣了一愣,却淡然一笑:“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说破?”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这般没良心,连你苦心替我着想也看不出。”甘然微笑着道,苏如绘眼波流转,却道:“我怎么是苦心替你想?真是笑话,难道不是更替我自己想么?”
“这话可是你说的。”甘然含着促狭的笑,“所谓夫妻一体,原来你已经对我情深如许?可莫要急着否认,你若不是爱我更胜自己,又怎会说出此举是更替你自己着想之话来?噫,孤王当真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苏如绘这回却没恼他油嘴滑舌,而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顺着枯草掩盖的宫径,看到了进来时的宫门,便在这时,脚步都是一顿,脸色瞬变!
“冬雨连绵,最催人愁,因此难免想要到处走一走,以抒心怀。”太子甘霖一身青衣寥落,独自撑着宫绸紫竹骨伞,站在鹤来宫破败的宫门下,神情平静的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悠悠的道,“看来二弟与苏家小姐也作如是想。”
冷雨淅沥,隔着雨帘,三人遥遥相对,气氛一瞬间沉默下去。半晌,甘然脸色渐渐恢复了常态,他没有松开苏如绘的手,而是从从容容牵着她走到太子不远处,这才放开了手欠身行礼,若无其事的道:“皇兄一向事务繁忙,没想到也有此雅兴。”
“呵!”甘霖淡笑道,“不过是随便走走,倒没想到会遇见你们,真是巧了。”
“东宫与鹤来宫相距遥远,皇兄今日走的甚久。”甘然温文尔雅的笑了笑,“想是母后凤体欠安的缘故,让皇兄心里愁烦了。”
甘霖听到走的甚久四字,目中精光一闪,随即归于平静,淡淡道:“母后没有大碍,倒是霍母妃,身子一向不大好,好容易有了身孕,偏偏还动了胎气,倒是让二弟费心了。”
“母妃只是受惊的缘故,有余院正在,母后可是要皇祖母宽心,不必挂怀的。”甘然轻轻一笑,“不过母后料理六宫,夙兴夜寐,也实在辛苦,皇兄还要宽慰弟弟吗?皇祖母亲口让母后调养个数月呢,弟弟刚才就想去未央宫探疾的,只可惜又怕打扰了母后。”
甘霖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母后精神确实不大好,你不看也罢,左右甘沛在那里侍疾,何况霍母妃那边更紧要才是。”
兄弟两你来我往,看似寒暄,却已经锋芒相接了数次,甘霖忽的一笑,看向了苏如绘:“苏家小姐好胆识,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吗?”
“太子殿下恕臣女愚钝,不知殿下所言担心是何?”苏如绘从容行了个礼,微笑着反问道。
“方才你们看到孤时色变,接着便平静下来,二弟也就罢了,苏家小姐竟不怕孤并非独自在此,而是带着一干奴才。”甘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尤其是那种多嘴的奴才?甚至是仁寿宫出来的奴才?”
苏如绘攥着手中帕子,澹然一笑:“殿下说笑了,这鹤来宫固然陈旧,可宫规也从来没说过此处不许进入,臣女八岁进宫,抚养于太后膝下,蒙太后不弃,未曾拘束过臣女出入六宫,便是皇后娘娘的长乐殿也是去过多次的,难道这鹤来宫比长乐殿更加不容人随意进出么?”
甘霖微一点头:“你的口才孤早已领教过多次,不过……琼桐宫的淑仪殿是不容人随意进出的,难道那里就能与长乐殿比么?”
甘然一皱眉,正要说话,苏如绘却格格一笑道:“殿下可是听差了,臣女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来着?”
甘霖没想到她竟会耍赖,倒是怔了怔,才自失一笑:“苏家小姐一向就是懂得利用自己优势的,孤倒把这点给忘了。”
甘然在旁却是神思一转,想起百花宴上杏林中相对时,苏如绘亦是这般矢口否认,心下暗暗好笑,咳了一声道:“皇兄,散心固然要散,然此刻暮色已降,你我已移出后宫居住,还是各自速回住处的好。”
“你今日未曾请住西福宫吗?”甘霖慢条斯理的问道。
皇子自迁居嘉木宫起,无故不得留宿后宫之中,均需提前禀告,甘然摇头道:“不曾。”
“苏家小姐想必也要回仁寿宫伺候皇祖母用膳了?”甘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苏如绘,“倒是巧了,孤多日不见皇祖母,昨晚荣寿被冻病,想必皇祖母今日心绪不佳,正想着去尽一尽孝,恰好与苏家小姐同路。”
苏如绘和甘然听他这么一说同时皱起了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甘然立刻改口道:“宫禁之后走角门回嘉木宫也不是来不及,说起来弟弟也很久没陪皇祖母用过膳了,若皇兄不弃,不若一起前去,向皇祖母讨一顿饭菜?”
“二弟既然有这个孝心,孤又怎能阻拦?”甘霖却是毫无难色,笑意盈盈的说道。
甘然见他同意,虽然心下狐疑,但还是放了些心,苏如绘却隐约之间感到有些不对劲,走了几步,甘霖忽然像是刚想起来一样,一拍头,道:“对了,有件事情,孤差点忘记告诉二弟了!”
“皇兄想说什么?可是弟弟不能吃皇祖母今天这顿晚膳了么?”甘然斜睨着他似笑非笑的问道。
甘霖微微一笑;“哪里?孤想说的是,今天这顿晚膳,二弟可一定要去吃!”
“嗯?”甘然皱起眉,“皇兄有话请直言!”
“方才孤先去探望了母后,再随意走了走。”甘霖注视着甘然,口角带笑,神情愉悦而和蔼,“因母后忽然抱恙,便唤安夏姑姑将手中宫务交与淑母妃……其中有一件,孤想可能与二弟有关,正好一会陪皇祖母用膳,可一起向皇祖母求个恩典。”
“既是后宫之务,自有淑妃娘娘执管,弟弟怎敢插嘴?”甘然心头一沉,口中却平静道。
甘霖深深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弟从来都是最懂事的。”他居然就此住口,什么都不说了。甘然似乎想继续问下去,但略一沉吟,竟也不再言语,三人沿着凄清的宫道,沉默的走着。
苏如绘心念略转,已能猜到甘霖要说的事情大约是什么,偷眼看到甘然面色虽然还算平静,握伞的手却明显用力了许多,犹豫了一下,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太子所听到的宫务,可是飞兰苑的事情么?”
“苏家小姐果然心思灵巧。”甘霖并不意外她能够猜到,这宫里与甘然有关又值得他为之去求太后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霍氏好歹是贵妃,何况如今怀有身孕,太后为着皇家血脉的缘故,也不会在此刻为难她,另一个,自然是甘然的生母,在自己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抚养资格、被迁居飞兰苑的韩氏。
“飞兰苑的小事一向是不会打扰到皇后娘娘的,尤其如今临近年底,中宫繁忙。”苏如绘缓缓道,“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呢?竟然会惊动中宫?”
甘霖露出思索的神情,仿佛在斟酌着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半晌才道:“说起来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昨天晚上风雨吹塌了飞兰苑几排屋子,其中几位庶母失了住处。”
苏如绘微微皱眉,一晚上风雨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吗?倚晴斋被掀翻屋角冻病了唯一的公主荣寿,西福宫吹倒了贵妃最喜的女萝架子致贵妃动了胎气……没想到连偏远的飞兰苑也不例外。
但仔细想想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倚晴斋和西福宫,即使前者,也是尚工局不敢十分偷工减料的地方,居然双双出了事来,更不用说素来无人理会的飞兰苑了。那地方可是六尚局里谁都可以踩上几脚的。
“皇兄既然要把飞兰苑的事情告诉弟弟,想必失了住处的庶母中有韩佳丽吧?”甘然蓦然开口,却与苏如绘一样开门见山。
甘霖淡笑道:“二弟果然聪慧。”
“宫中诸事自有定例,再说无论母后还是淑母妃,这些年来都是将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事情又岂是弟弟能开口的呢?”甘然心中焦急,面上却依旧平平静静的说着。
甘霖微微一哂:“二弟说的是,虽然母后抱恙,但淑母妃出身大家,打理宫务素来都是好的,只不过听说淑母妃正急着安置澂母妃和四弟,并荣寿,怕是一时间顾及不到那边,如今这时节……”他摇了摇头,一脸悲悯的叹道,“孤听说失了住处的这几位庶母平素身子便都弱一些,今夜若还无处住,便只能淋着雨了,如今可不比盛夏时候。”
甘然暗自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可被甘霖的话左右了,他刚刚算计着周后多嘴了前朝之事,让太后把皇后斥回未央宫去“养病”还被夺了宫权,这会若照甘霖所想的去为韩氏求情,甘霖自然也可给自己扣一顶干涉后庭事务的帽子。
但若不言……无论是身为人子日后在孝义上的名声,还是自己的情感上,却怎么过这一关?
甘然觉得从来没有这样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