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诗仙曾有感慨物事兴衰变迁句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提着裙裾小心走在衰草离披的鹤来宫中,这两句就突兀浮上了心头,对比着此宫的来历,苏如绘忍不住道:“我当初进宫前跟随薛师傅的两个月里,学过几首诗,其中有一首,虽然是前人所写,倒仿佛是此地的谶语一般。”
甘然站在她身旁,一手撑着伞,空出的手替她掠起散下的鬓发,顺至耳后,方笑道:“是哪首?”
“主人一去池水绝,池鹤散飞不相别。青天漫漫碧水重,知向何山风雪中。万里虽然音影在,两心终是死生同。池边巢破松树死,树头年年乌生子。”苏如绘一句句吟道,声音清脆,犹如珠落银盘,听得甘然沁然入腑,待她念完,才笑着道:“王仲初本就以宫词扬名,这首别鹤虽然不是宫词,如今却也和眼前拉上了关系,看来他虽一生潦倒,从未有过列名朝堂、出入宫闱之权,到底还是与帝阙有缘的。”
苏如绘伸手到伞外接了一把雨,轻笑道:“这听起来仿佛帝阙不祥一样,只是写着宫词出名的人都一生潦倒,住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多么难过了?”话已出口,苏如绘微微蹙了下眉,她倒不觉得这话会惹甘然生气,只是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当着他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平日里一直都是大大方方的,难得今儿一起单独相处,却仿佛是抓着机会专门向甘然诉苦一般,没得让人小觑了!
她这话音未落就懊恼起来的神情甘然看得分明,心下好笑,知道这时候一个不慎只会惹她恼起来,于是若无其事道:“是难过,莫要说你等女子,就是我每天起来对着满室绫罗绸缎与珠玉,也得仔细想一想才能决定穿什么锦绣佩什么美玉,更不必说你们那些钗环发髻,并胭脂水粉了。”
苏如绘听他这么说,窘色才消了点,顿时又满脸通红,脱口道:“我今儿出来可没仔细打扮!”
“嗯,我知道。”她不说还好,一说甘然倒是留了意,苏如绘是急着想办法出来见他,故此穿戴很是简素,但那月白的襦裙外罩着绛色深衣本就分明已极,尤其是袖口处的对比更衬托得她手白似玉,外面银狐镶边的披风上绣着大团大团暗针芍药,站在初冬氤氲雨色中,却仿佛格外的清晰起来。
松松挽就的堕马髻上只簪一朵绢花,更有一种恰如小睡才起的风情,甘然眼底笑意渐深,面上却越发的一本正经作出深信不疑的样子来,强调道:“我绝对相信你!”
苏如绘自觉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谁知被他这么一看一强调,没来由的就心虚,越发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她也非等闲之人,虽然心中已经有点无地自容,面上却强撑着道:“这是自然!”
话完,也不敢去看甘然嘴角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笑意,随手一指附近道:“那里是什么?楼阁吗?怎么这么矮?”
“那是小舟。”甘然答道,“你瞧见下面那片草甸般的地方么?听说从前那里都是水,乃是一个大湖,专供白鹤濯洗羽毛之用,湖畔缓岸,滩涂泽汀,植有茭荇之物,鹤于其中寻觅蛇蛙之属,怀宗皇帝居于附近楼阁,推窗可望犹不知足,故此准备了舟船,不时抛下政务,泛舟湖上,招鹤同游,流连忘返,时谏臣苦口婆心,莫能劝止,最后才惹得悫烈太后怒而焚之!只可惜那些白鹤何其无辜,本就是豢兽园中为了博取怀宗皇帝欢心特意从深山捕捉而来,日日被当成宠佞拘禁在此,最后还要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此刻左右无人,甘然说话也不加掩饰,需知怀宗固然在史书上声名不显,这从他谥怀可知,怀虽然不至于是恶谥,到底也只是一个平谥,这位皇帝除了爱鹤外平生没有做过太大的恶事,但也没什么作为,还因为沉湎鹤宫耽搁过许多政事,可怎么说也是雍怀宗,乃是甘然先祖。
更不用说悫烈太后,在还是皇后时史书就赞其深明大义、刚烈有识,临终怒焚群鹤,更是被后世称赞不已,论起来她还是甘然的高祖母。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甘然便被扣定了不孝之名,莫要说大位,便是藩王都难保。
苏如绘知晓厉害,虽然欢喜他在自己面前言谈无忌的信任,但还是轻嗔着捶了他一下,示意慎言。
听甘然这么一说,苏如绘好奇的拉着他要过去看:“却不知道如今还能泛舟么?”
“早就不能了,你看湖中之水因无活水注入,纵然此地低洼潮湿,也不过和滩涂一般,哪里还有能够承载舟船的水量?”甘然道,“而且那船也破败的紧,不过上面一些建筑尚算完好,被湖边树掩盖着仿佛楼阁也似。”
到了近前一看果然如此,苏如绘大觉扫兴:“这舟船从前大约也是精致的,到底隔了近百年辰光,合着如今的季节,早知道还不如不要过来看了。对了,这附近哪一座是望鹤台呢?”
“喏,那座就是,不过你还是不要上去了,天冷,风大。”甘然劝道,“何况那上面也就是比这里高一点,看的还是从前的湖泊。”
“这么说这鹤宫就没有其他可以看的地方了吗?”苏如绘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甘然笑着道:“很失望吧?当年我与老三年纪还小时,偶然从嬷嬷那儿听到鹤来宫的名字,心生好奇,便约好一起逃了太师的课,跑过来瞻仰,那时候虽然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却也大失所望,这也罢了,回去又被太师抓了个正着!”
苏如绘听着,忍不住扑哧一笑:“三殿下贪玩那是六宫都出了名的事,我还是第一回听到你逃课也没抓到,太师可有罚你们?只可怜了你们的伴读了!”
太子或诸皇子就读上书房,若有差错,太师虽可惩戒,但除非大过,否则一般都是罚他们的伴读,按制太子可有伴读六人,皇子四人,不过当初甘霖六岁入学时只选了两个伴读,便是周念与另一人,一直到了长泰廿五年十岁时才补足了六名伴读之数。
因此甘然、甘棠入学后,一直都只挑了一个伴读,长泰廿五年后,也不过再加了一个。
有资格给皇家伴读的均是出身不俗,但给皇子伴读又要降低一层。即使像甘棠这样有一个门阀外家,外家不乏一些杰出子弟,却也不能送了来给他做伴读。
这是因为一来要避忌于皇帝、太子,二来真正的人才做皇子伴读也太可惜了些。
比起长泰为太子甘霖挑选的六位伴读,最早的周念、任文,前者乃骠骑大将军之子,后者的叔父如今接掌了宫中禁军,皆是长泰倚重的心腹,后面卫羽青、端木劲、苏如锋皆出身门阀,且为嫡子,唯一一个平民出身的顾连城,非但是清流魁首、成名多年的帝都女史薛紫暗唯一入室弟子,而且少有才名,胸有丘壑……甘然、甘棠的伴读显得黯淡无光,苏如绘至今不但不曾见过他们两个的伴读,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甘然听了却是微微一笑道:“你可是小觑了太师,上书房里其他师父遇见这样的事情自是要去罚伴读的,但太师不喜迁怒无辜,所以就罚我们各作一首诗!”
苏如绘好奇道:“作诗?什么诗?难不成是认错诗么?”
“哈,怎么会?”甘然笑着道,“太师让我们以逃课来看的鹤来宫为题各赋一首,限一刻内成,我还记得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苏如绘格格一笑:“太师这主意好!若你们以后还想着逃课溜去宫里僻静处玩耍,便得小心着让太师抓到,让你们继续作诗,为着诗作容易,你们少不得还得挑一挑容易成句的地方,你们那时候又是不大爱这些的,只怕这么一想,连玩兴都没了!”
甘然拊掌道:“你说的正是,那之后我与甘棠就不大一起出去玩了,全因每次这么想时,想到可能被要求就去玩的地方作诗,顿觉扫兴,即使偶然偷懒,也不过窝在各自母妃宫里称病!”
苏如绘道:“却不知道你们都作了什么诗,何不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见她这么问,甘然却含糊道:“时间太早,早就忘了。”
苏如绘却是不信,一再问他,甘然咬定忘记,怎么也不肯说,苏如绘倒是真正起了兴趣,觉得甘然这般隐瞒定然有趣,见他不肯松口,略一思索,忽而眼波流转,媚色横生,甘然顿时警觉:“你想干什么?”
苏如绘反手扶住他手臂,忽然踮脚飞快的在他颊上一吻,柔柔道:“这样也不说么?”
甘然感受着她嘴唇柔软的触觉,心神摇曳,只觉鼻端少女独有的体香萦绕,待苏如绘吻过后,顿觉怅然若失,被她这么一问,却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强忍着心软,斜睨她道:“笑话!区区美人计,就想拿下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