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皇!”原本跌坐在地上,似乎伤到脚腕的锦衣女童,蓦然眼睛一亮,也不用那两名王府侍从搀扶了,飞快的爬了起来,一头扑进那袭大步而来的明黄色之中,待一双大手将她揽住,怀真郡主似乎刚刚想起来要行礼,却立刻被长泰帝阻止了。
“怀真,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长泰帝立刻发现了锦衣女童高举着抱向自己的双手上,有着明显的血渍,顿时怒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照顾郡主的!”
皇帝一怒,周围的人立刻全部跪了下去,包括膝盖疼痛难忍的苏如绘,在跪下去的刹那,宋采蘩送给了她一个得意的眼神,这个眼神让苏如绘隐隐觉得不妙。
果然,怀真郡主带着哭腔指向了苏如绘:“叔皇,这个人坐的软轿撞到了我,她身边的宫女还要凶我!叔皇可要为我做主啊——”
长泰帝目光一扫场面,已经清楚了几分,此事苏如绘虽然脱不了关系,但怀真自己恐怕要负大部分责任,毕竟是怀真跑着跑着撞上软轿的。但他膝下没有公主,这个侄女一向得他喜欢,而且如今的宁王当初辞位,也算长泰帝的恩人,苏如绘却只是大臣之女,至于明光宫的宫人那就更不要紧了。
长泰帝立刻作出了决定,缓缓开口:“苏万海之女苏如绘,你可知罪?”皇帝记性极好,只听太后说了一次,就记住了苏如绘的名字。
听到长泰帝的话,苏如绘的心沉了下去,宋采蘩乖巧的跪俯在地,嘴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却见苏如绘磕了一个头,平静道:“臣女不慎冲撞郡主,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她刚才口齿伶俐,辩驳得宋采蘩都头疼,没想到长泰帝来了,却态度忽变,竟一下子将罪名全部揽了下来,让周围的人都十分意外,绿衣甚至抬了抬头,似乎要为她说话,但想到眼前这位可是天子,便重新胆战心惊的俯了下去。
长泰帝见她既不分辩也不哀求,居然就这么认了错,倒有几分意外,也有点喜欢她伶俐,原本打算的处罚便轻了一些,点头道:“怀真乃是堂堂郡主,你见到她,不先下轿行礼如仪,反而撞倒郡主,以下犯上,以卑凌尊,本该逐出宫廷,并叱责你父母管教无方!”
皇帝说得严厉,连策划此事的宋采蘩也不禁敛了喜色,心口砰砰直跳,生怕长泰帝若发现自己的计谋,那时候恐怕宋家也要被连累。
苏如绘却依旧面色沉静,只道:“臣女愚钝轻狂,与父母无关,还请陛下责罚臣女一人,以偿郡主所受之伤!无论陛下如何惩罚,臣女绝无怨言!”
“你既然这么说,倒还有几分孝心,朕就准了你。”长泰帝对身旁的张安道,“着,苏氏言行失份,冲撞郡主,导致怀真郡主受伤,本应重罚逐宫,念其年幼且尚怀孝义,传廷杖十记,以儆效尤!另,苏氏德行不足,暂时不可陪侍太后,发往别宫暂居,抄写女则、女戒各五百遍,抄满之后,禀过太后,再议回仁寿宫之事!至于明光宫众奴,让皇后好生管教!”
处置罢,长泰帝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绿衣四人,而是盯着静静跪在那里的苏如绘道:“苏如绘,你可有异议?”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绘多谢陛下饶恕家父家慈!”苏如绘从容叩首,诚恳道。
长泰帝盯着她抬起的眼睛看了片刻,见她丝毫不露怨怼之色,怒色渐敛,微笑着对手里牵着的怀真郡主道:“怀真,叔皇这般处置,你可还满意?”
这处置重得连张安都觉得惋惜了,怀真郡主也就擦破点手上的油皮,苏如绘的裙摆却都沾了血迹,小臂明显下垂,恐怕是脱了臼,受完廷杖,皇帝还要让她抄书……就算冲撞了是皇子,恐怕皇帝也就罚个抄书禁足吧?张安心中叹了口气,有点同情这年方八岁的女孩儿,但积年的宫中生涯,让他的面色始终平静无波,毫无涟漪。
怀真郡主却依旧撅着嘴,似乎还不太甘心,不过她进宫前,父王宁王曾经警告过她,不许在长泰和太后面前太过放肆,因此怀真嘟着嘴点了点头,算是让苏如绘过关了。
在长泰帝宣布处罚时,绿衣身躯明显一抖,似有些不敢相信,她倒不是为了自己,周皇后与顾贤妃一向交好,不会太过为难他们,而是为了苏如绘。廷杖,在宫里一向都是责打奴才的,而且稍微有些体面的奴才,宫里都不会用这等刑罚。此刑的羞辱意义远远大过它的刑责意义。
苏如绘就算在宫里没品级,好歹也是从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之女,未来的皇子妃!居然要受这样的羞辱,以后还能在宫里待下去吗?而且,受完廷杖,还要搬出仁寿宫迁往别宫居住,这等于是从太后面前将她除名。
苏如绘进宫的名义就是陪侍太后,如今太后身边已经有了三个女孩子,最得宠的霍七小姐,另外周意儿乃是皇后侄女,这两位再加上时不时去仁寿宫的三皇子,太后到时候哪里还想得起来苏如绘。
这么不明不白的待在宫里,迟早会让宫里人踩死!
与其接受这个处罚,还不如被逐出宫廷呢!
跪送帝驾后,原本挤满人的宫道上顿时冷冷清清,只剩下明光宫的四名宫人,绿衣看着苏如绘裙子上的血迹,不忍道:“小姐,先跟奴婢去明光宫把伤口裹一裹吧,贤妃娘娘会为您求情的。”
苏如绘这段时间陪伴顾贤妃,很花了心思哄贤妃开心,绿衣作为顾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对她还是很感激的,倒没有立刻跟红顶白的丢下她不管。
不过苏如绘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能连累贤妃娘娘!”
“娘娘她……”绿衣本想说,贤妃娘娘深得太后怜恤,但她很快意识到,长泰帝是当着明光宫宫人的面做出处罚决定的,甚至连明光宫都训斥了。显然也料到了顾贤妃这一遭,谁知道这位主是刻意重罚让顾贤妃去求情好借坡下驴呢,还是等着顾贤妃求情时再训斥一番贤妃?
再一想,那位怀真郡主,是西福宫接进来的,西福宫?绿衣今儿虽然没有陪贤妃去仁寿宫请安,但德泰殿里那些事情却已经听说了,顾贤妃一向和霍贵妃不甚和睦,帝宠也远较贵妃逊色。
难道是因为在德泰殿里顾贤妃不情愿的求情,让霍氏怀恨,故意接了这位怀真郡主,借苏如绘生事?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霍氏虽然受宠,却很不受太后待见,而在长泰一朝,谁都知道无论前朝后宫,太后的态度有多么重要。
这也是顾贤妃与霍贵妃不和,帝宠稀少,却依旧能够稳坐贤妃之位的缘故。所以霍氏要对付受太后庇护的妃子时,除了唆使长泰冷落她们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明显的算计只会引起太后对霍氏的打压。
把怀真郡主拖进来,却可以将这种尴尬的局面解决。
太后和长泰帝都对宁王当年的举措十分感激,连带对宁王府也格外优容。这些年来宁王府得的赏赐一向是最多最好的,据说宁王入宫觐见时,只要他多看几眼的东西,即使是御花园里的假山,长泰帝都会让人搬到王府里去。
宁王膝下如今有三子四女,二子皆已成年开府居住,内廷是很少走动了,幼子还留在身边,两个开府别居的儿子长泰皆封了侯爵之位,这在诸王中是唯一的一份。而四女也有两女出嫁,剩下的两个小女儿,一嫡一庶,怀真郡主正是那个嫡女,也是宁王后唯一的女儿,珍宝异常。
而太后原本养着乐安公主时,也对怀真郡主非常疼爱,如今乐安公主甍逝,怀真郡主已是帝都皇家女子中最高贵的血脉。
因此就算是太后知道这一切是霍氏搞鬼,但牵上了怀真郡主,还真能把顾贤妃拖下水,而让太后难以干涉。
想到这里,绿衣不敢多劝,她虽然同情苏如绘,但更是顾贤妃的人。只是她也惊讶苏如绘居然会那么爽快的认罪,忍不住低声责备道:“小姐您也真是,虽然那位是郡主,可是陛下圣明,为什么不分辩一下呢?”
苏如绘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分辩?那只会惹长泰帝更为不喜!
苏如绘在家的时候也是嫡女,而且是独女,她的父亲生了三个儿子才有一个女儿,宠爱无比,什么时候过过看人眼色的日子?
可是这不代表她真的不懂权衡利弊。苏如绘清楚的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和同母所出的三哥苏如锋一起撺掇庶出二哥苏如峻一起爬墙出去玩耍。
结果回来时被苏万海抓了个正着,苏万海当时认为三人中最年长的苏如峻必定是主谋,喝令三人跪到祠堂外后,亲手抓着藤鞭狠狠的抽打着苏如峻,当时苏如锋与苏如绘均吓得嚎啕大哭,向苏万海分辩自己才是主谋,哪知苏万海根本不予理睬,那次苏如峻被打得遍体鳞伤,连夜发起了高烧,差点丢了性命。
待他好后,苏如绘极为愧疚,探望时不解的问二哥,为什么他不说出真相。
苏如峻叹了口气,苦笑道:“如绘你还真以为父亲会不知道是你们撺掇我一起出去的?只不过你和如锋年纪小,禁不得打,父亲打我也只是为了吓唬住你们以后不敢擅自翻墙而已。”
到了七岁的时候苏如绘才明白,其实那天苏如峻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口,苏万海明知主谋不是苏如峻还是下重手鞭打他来吓唬三子与幼女,是因为苏如峻只是庶出,在累世公卿出身极重血统的苏万海眼里,他的生死远远轻于嫡子嫡女的苏如锋和苏如绘。
有的时候真相是什么根本无所谓,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未必愿意相信,即使相信了,也会装做不知道。
譬如当年的苏万海,譬如刚才的长泰帝。
苏万海舍不得打嫡子嫡女,所以拿庶子来杀鸡儆猴;长泰帝要还宁王当年人情,所以要重责苏如绘来哄怀真郡主开心。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真相,只不过那个真相对他们来说无所谓是什么,他们只是作出他们的决定而已。
所谓真相,不过是件不那么重要的衣服,想穿的时候穿一下,不想穿的时候就压在箱底当作没看见,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