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蕾沿着深深的小巷走进去,拐了一个弯之后,眼前出现一幢小小的院落,推开院门,可以看到三间红砖瓦房,这是去世后的父亲留给她们母子唯一的财产。虽说破旧了点,但毕竟可以遮风挡雨。最近一段日子,有个消息疯传说,海北市政府,要加大改造老城区的力度,这里将要被划归到拆迁之列,从而使这里的房价开始一路飙升。
但,秀蕾倒宁愿这个消息是假的,那样她和母亲还可以过上一段安宁的日子。
不过,现在看来,动迁已是在所难免,而她们的家,也将迎来一场亲情的疾风暴雨。秀蕾只是担心,病中的母亲能否经受得住这场风雨的考验?秀蕾心事重重地思索着,一边将电高压锅接通电源,把早已切好洗净的鸡块放进锅里。然后,她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脸容肃穆地望着滋滋作响的高压锅。十五分钟后,她撤掉电源,将鸡汤盛进饭盒,小心地装进自己的大背包里,转身拿起锁头,想要出门,同时回头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却忽然怔住了。
房间里一把椅子的椅背上,静静地搭了一件男人穿的外套。是一件质地考究,做工很仔细的休闲装,银灰色的,黑色的小立领。可以想见,这样的一件衣服,穿在那个身材如白楊一般笔直的青年男子身上,该是多么的潇洒帅气。想着,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线条圆融,却又不失棱角的脸来,脸上那双闪烁的眸子,总给自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非在哪里见过吗?
一边努力思索着,一边重新回到屋里,将那件衣服很仔细地折叠起来,小心地放进一只包装袋里,挂到衣架上,这才重新背起背包,锁上门,走出了小巷,拐上马路旁的步行街上,一直向北走去……
半个小时后,秀蕾已经来到海北市第一中心医院肿瘤科住院部的走廊里了。然后,在一间病房的门口停下脚步,伸手推开了房门,里面有两张病床,一张是空的,另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秀蕾脚步轻盈地走进来,正微闭着眼睛假寐的病人,敏感地睁开眼睛,看到秀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倦怠的笑容,说:“秀蕾来了?”
“嗯,妈,您今天好点了没?”
那女人苦笑,说:“将死之人,无所谓好不好的。”
“妈,您说什么呢?都跟你说过了,您那个是良性的,切除了就没事了。等刀口长好了,咱们就可以出院了。你干嘛要整天东想西想的,给自己添负担呢?”
“好好好,妈知道了!”女人微笑着看着女儿说。
秀蕾将包里的饭盒拿出来,摆在床头柜上,说:“妈,我特意给您熬的,您尝尝!”
母亲摇头,露出一脸的苦相说:“不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吃。”
秀蕾说:“妈,不想吃也要吃一点啊,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才会有力气,伤口才能恢复啊!喏,听话,少吃一点,嗯!”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汤匙,亲手舀了一勺,喂进母亲的嘴里。母亲皱紧眉头,闭着眼睛困难地将鸡汤吞咽下去,睁开眼睛,正看到秀蕾眉骨间一块紫色的伤痕,不觉吃惊地望着秀蕾问:“秀蕾,你的眼眉上边是怎么了?”
“哦,您说这儿吗?”秀蕾伸手掩饰地遮挡了一下,温润地说:“昨天,去教室,不小心撞门框上了。当时没觉得怎么样,今天才发现有了一块淤青。很难看吧?”
母亲用嗔责的目光瞅着她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毛躁了。以后可要小心了,留下疤痕可怎么办呢?”
“知道了!”秀蕾用撒娇的眼神望着母亲,“真是的,这么啰嗦!来,再喝一口!”
“嗯?不喝了,再喝就恶心了。”
“不会的,来,听话,就一口,嗯!”
早晨,当第一缕灿烂的阳光照进病房,趴在母亲床边的秀蕾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母亲,心头略感欣慰,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将母亲额前的一缕乱发掠到鬓边。然后,一手拄着腮边,久久地凝视着母亲的脸。虽说这张脸,经过岁月的刻刀无情地雕刻过,但那秀气的眉眼,小巧的鼻子,还有那削薄的嘴唇,依稀还遗留着青春时节的印记,让人通过这些印记,可以很轻易地就想见到她当年的美丽……
端详着母亲,秀蕾忍不住就会想起此刻母亲体内的恶疾,心里不禁掠过一抹颤栗的疼痛的涟漪,眼睛莫名地就潮湿了。偏偏这时,母亲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弱弱地问:“秀蕾,你怎么了?”
“哦,没怎么?我刚刚醒来,眼睛都长眼屎了。”说着,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你真是的,那不是有一张闲床吗?干嘛要趴在这儿睡呢?很不舒服的。”
“妈,没事的。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啊!”
“不用了,一会儿小时工就会来的,让她来弄,你去吃点什么,赶紧上班吧!”母亲阻止地说。
可秀蕾早已出了病房。
一会儿,秀蕾打了水回来,细心地为母亲洗了脸。然后去买了早点,母亲只是浅浅地吃了几口,就怎么都不肯再吃。
秀蕾看着精神萎靡的母亲,胃口也差极了,草草地扒拉了几口,便也放下筷子。给母亲服了药,安顿她重新躺下,这才走出病房。
来到医院的外面,秀蕾的眼泪落了下来,想到母亲的病,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种种困境,眼泪越发的止不住,不觉蹲下身来,掩面而泣。
那时候,子航就坐在马路对面自己的车里,看着掩面哭泣的秀蕾,他的胸口也涨忽忽地疼起来。他猜不透她为什么而哭泣,最后,因为再也看不下去了,不觉打开车门,下了车,想要过去问个明白。刚巧,那位叫“汉生”的年轻人开着摩托车,风一般停在秀蕾的身边。
秀蕾抬起头,脸上雨泪纵横,看见了汉生,不禁哭着说:“汉生哥,我没力气了,你送我!”
汉生点点头,示意她上车。
站在路对面的子航,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绝尘而去,一颗心仿佛也被带走了,胸腔里空荡荡的。愣怔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医院大门上书写的“海北市第一中心医院”的金色大字,愣了半晌,才发动了汽车,尾随着汉生的摩托车追过去。
一辆摩托,一辆轿车,自北向南,一路前行,经过秀蕾家那个小巷的时候,摩托车并没有拐进去,而是继续向南,穿过一条闹市区,来到一个幽静的小区,摩托车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秀蕾下了车,径直走了进去。子航抬头看见那幢楼的大门口,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枫叶小区幼儿园。
子航看见汉生骑着摩托车离开,才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在幼儿园的大门口,向里张望着,犹豫了半天,才伸手摸出手机,给刘辉打电话:“喂,你在哪儿?”
“在街上,有事吗?”
“你今天不在医院啊?”
“我休班呢!有事吗?”
“哦,有事,我现在就在你医院的大门外,你赶紧过来,我有急事。”
“什么要紧的事啊?我现在跟文慧在外面吃饭呢?”
“哎,吃饭的时间有的是,我的事可是十万火急,你现在立刻马上过来,嗯!”子航用不容商量的霸气的语调说完,就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刘辉放下电话,皱紧眉头,发着牢骚说:“这家伙,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真是越来越变态了,连顿饭都不让人吃安生了。”
“是谁的电话?子航吗?”文慧问。
“除了这个家伙,还会有谁这么不通情理呢?”
“那你快去吧,他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可我还没吃完呢!”刘辉说着,拿起了筷子。
文慧一伸手打掉他的筷子,用责备的眼神望着他说:“哎呀,你可真是的,一顿饭不吃会死人吗?子航那么急叫你,一定是急事,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呢?亏你们还是好哥们呢?”
刘辉生气地看着文慧,抱怨地说:“哎,你这过分的丫头,子航是你什么人啊?这么担心他,连顿饭都不让我吃饱嘛?”
文慧立起眉毛,大声叫道:“干嘛,我说你没听见吗?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刘辉心里抱怨,嘴上却不再敢出声,没好气地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出门去。
刘辉开了车,火气十足地赶到医院,并没有看到子航的影子。他在医院门口转了一圈,拿出手机给子航打电话,问:“你这家伙,在哪儿呢?”
“别急,我正往医院赶呢。”
“咳,”刘辉被气乐了说:“你这坏蛋,把我叫到医院,自己却没影了,你溜我呢?”说着,关了电话,上车欲走。子航的电话很快就打过来,道:“小子,你别走,站在原地等我。不然,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刘辉生气地大叫:“李子航,你知道自己有多混蛋吗?”吼完了,将手机摔在座椅上,人却不敢动地方。
好在,子航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人就赶到,见了面,子航不容刘辉发牢骚,就抢着对他说:“刘辉,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在你们医院肿瘤科住院的一位病人的名字。”
“你把我从最珍贵的约会中叫出来,就为了这个?”
“那你以为什么?别这么多废话好不好?”
“李子航,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
“不是学的,是遗传基因。”子航冷笑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是活得不痛快,谁都别想痛快了。别磨叽了,赶紧的!”
刘辉斜视着他,咬牙道:“真是过分!这医院里,那么多的病人,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让我怎么查啊?”
“我知道,她有一位陪护的家属,名字叫沈秀蕾。”
“沈秀蕾?好清秀的名字,是女孩子吗?你在恋爱吗?”
“你想让我打电话约会文慧吗?是这样吗?嗯?”子航掏出手机,在掌心间优雅地旋转着,望着刘辉,一脸戏谑的微笑。
刘辉赶紧摆手,陪笑道:“别别,我这就给您老查去。”说完,转身跑进医院的大门。子航望着他的背影,惬意地抿了抿嘴唇。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刘辉才匆匆走出医院来到他的身边说:“子航,查到了。名字叫袁雪兰,是一位晚期的肺癌患者,沈秀蕾是她的女儿。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袁雪兰?”子航自语般地重复着。“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
“什么巧不巧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子航转过脸,望着刘辉微笑着说:“好了,去继续你甜蜜的约会吧。我这里不会再麻烦你了!”
刘辉生气地望着他道:“你这个混小子,你以为文慧还会傻傻地等在那里吗?”
子航无谓地一耸肩膀,说:“这个可就不在我的能力控制范围了。总之,谢谢你,我走了。”说完上了车,按了一下喇叭,便呜地一声飞驰而去。
扔下刘辉站在原地,除了咬牙跺脚,就只有无奈了。
子航开了车,回到公司自己的办公室,立刻让秘书把林家栋叫进来。
林家栋站在门口,用猜测的眼神望着子航问:“李总,叫我什么事啊?”
子航提笔在一张便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袁雪兰”三个字,递给林家栋说:“家栋,你放下手里所有的工作,立刻去给我查查这个人,有关她的一切信息,我都要,越详细越好!我要告诉你的信息就是,她有一个女儿,叫沈秀蕾,应该是一名幼儿教师!”
“好的!”林家栋将那张便笺接在手里,“我会很快就办妥的。不过,李总,前些天你让我查那个叫沈秀蕾的,今天又是袁雪兰,我冒昧地问一下,跟我们的工程有关吗?还是,还是你要谈恋爱了?”
子航一瞪眼睛说:“让你做事就赶紧去做吧,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林家栋露齿一笑,说:“有加班费吗?”
“找抽是不是?”子航拿起手边的文件夹,作势欲打,林家栋笑着抱头鼠窜而去。子航恼火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嘀咕:真是的,这帮家伙怎么一个比一个八卦呢?
然后一屁股坐到皮转椅里,那一刻,时光在瞬间倒转,他似乎又看见了少年的自己和那个身影玲珑的少女,他们并肩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树荫里,女孩子低着头,很用心地用手指一根一根揪着脚下的茵茵绿草,撅着薄薄的嘴唇,抽泣地说:“我妈妈名叫袁雪兰。听姥姥说,当初是村里出名的大美女,后来跟一位来村里插队的知情交往了。但七十年代末,那位知青回城了,他的妈妈反对他娶一位乡下姑娘,两个人就这么散了。再后来,妈妈就嫁给了爸爸。爸爸的那条腿就是为了救妈妈失去的。所以,现在,爸爸一不高兴了,就会拿腿说事,拿妈妈撒气。而妈妈从不回言,只是悄悄地一个人哭,这情形我看见过好几次,觉得妈妈真可怜……”
说着,秀蕾禁不住去抹自己潮湿的眼睛。
子航歪着头,很专注地看着她说:“哭,就知道哭,你是爱哭鬼吗?那些大人们都是那个德行。我爸跟我妈也是,整天干仗。家里不缺吃的,也不缺喝的,可两个人就是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我妈,蛮横不讲道理。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两个人都不喜欢对方,干嘛要走到一块儿?又没人拿枪逼着他们?”
秀蕾破涕而笑说:“你可真逗,大人们吵架,又不是战争,哪里来的枪啊?”
子航摇头,说:“嗯,我觉得婚姻比战争可怕。对了,应该是没有硝烟的战争。秀蕾,我告诉你,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婚姻。”
“嗯,我也是,我要自己过一辈子。”
“嗯!那不行,你不能自己过,是我们俩一起过!”
“对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我们是好朋友啊,要永远在一起的!”
“嗯,那咱们说话算数!拉钩!”两只稚嫩的小手紧紧地勾在一起。
……
“子航,想什么呢?”
子航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丁俊峰站在面前,不觉伸手搓搓干燥的脸问:“什么时候进来的,有事吗?”
“我看是你有事吧?”
“我?没事!就是看到我老爸,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心里有点别扭。”
“哦!”丁俊峰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都过去了,别想了,啊?”
“嗯,我知道。”
丁俊峰将一个文件夹放到他的面前说:“关于流云小区别墅群的园林工程,我做了一个竞标企划,你看看吧?”
“真有你的,这么快啊?”子航有些惊喜地说,一边拿起了文件,细细地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