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雪地,徐德富双腿插在厚厚的积雪中,他说:“准备吧。”
“东家,四爷是不是回家?”管家问。
“就停在这儿吧。”徐德富觉得没必要将遗体弄回药店去,碾道做灵棚,“时仿,你看先做些什么?”
“点上长明灯。”管家说。
丧葬风俗的事很多,长明灯、倒头饭、打狗鞭子……四爷死得突然,事先没又准备,总让人有些手忙脚乱,好在谢时仿有丰富经验,很快,灵棚搭起来。
徐家人到场,哭声至此开始。后半夜很冷,守灵的人受不了冻,不得不在雪地上笼起一堆火,大家烤火取暖。
“东家,什么时候出(殡)?”谢时仿问。
“天亮就出。”徐德富通过四弟身上的伤口确定是枪打死的,属于横死——因自杀、被害或意外事故而死亡——不停尸,死亡次日便下葬,“抓紧张罗,赶早……”
“天寒地冻的,我怕误事,四爷的墓子(墓坑)我带人去打。”谢时仿想得周到,说,“东家,冥衣铺和棺材铺该去了,四爷所用的冥器需要订下。”
“一切从简,一身装老衣……其他的人形、车辆、仓楼、古玩、陈设都不要了。时仿啊,墓子派别人去打。天亮后你去冥衣铺,我去棺材铺,然后我们俩一起去杠子房,预定一下杠子。”徐德富说。
棺材铺里,耿老板说:“徐先生,请跟我来。”
徐德富随他来到棺材铺后院的库房,耿老板揭开一领苇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现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后、左、右六个面,镂刻着骰子的点数:1、2、3、4、5、6。
“这是棺材?”徐德富惊诧道。
“棺木完全按四爷生前设计的样式制作的。您感到不合适,我立马叫人改制。”见徐德富那样表情,耿老板说。
徐德富脱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板重复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会更安心。”徐德富忧戚地说。
管家谢时仿到了冥衣铺,门前廊檐宽阔,廊檐下悬挂逼真纸马,还可见写有“油漆彩画色糊顶棚”的竖招。走廊里摆满冥器:人形、畜类、车辆、仓楼、金银库、冠袍、烟具、钟表、尺头……两个伙计抬来一辆纸骡车,大小与真车无二。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谢时仿问。
“梅掌柜忙着呢。你有事儿?”伙计说。
“订一套寿衣。”
“订做装老衣(寿衣)还差不多。订做冥器的人太多啦,我们干了一天一夜……连掌柜的都上趟子干活。”伙计说。
“谁家这样大排场?”谢时仿好生奇怪道。
“不知道。”
梅掌柜抱一匹白纸马出来,责备伙计道:“火上房啦,还不快去干活。扎‘楼库’的秫秆不够了,去收拾一捆。”他见谢时仿问:
“先生您?”
“订一套寿衣。瞧你这儿很忙。”谢时仿说。
也不知道镇上何人驾鹤,买卖店铺几乎都订制了冥器,档次很高,要求精工细作。连吃百家饭的花子房,也订了冥器。梅掌柜的冥衣铺昨晚顾客挤歪门槛。
“梅掌柜!”铺内有人喊道,“皇宫的门安不上。”
“我去一下,您稍等。”梅掌柜说。
从冥衣铺出来,管家和徐德富一起朝孟记杠子房走去,路上他说:“怪了,不知谁家大出殡……”
徐德富也觉奇怪烧活儿(冥器)一夜间便火起来了,他绝不会想到这些冥器与自家有什么关系。
“家兄壮举实在令人钦佩。”杠子房孟掌柜拱手道。
“孟掌柜过奖啦,赌耍之辈何谈壮举?”徐德富说,“赌耍不成人,汗颜啊!”
“徐兄,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横行霸道,谁人敢碰倒他一根汗毛还不得跪着扶起来呀。四爷敢和小日本动输赢,全镇谁人不竖大拇指。徐兄,请给小弟一次机会,这次送葬我们杠子房包啦,不收您一分钱。”
“这怎么行?”徐德富说。
孟掌柜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送徐德龙,说:“四爷大杠式,六十四人抬,今晚我们亮杠亮杠:旧时东北旗人的丧礼中有“亮杠”仪式。即在出殡的前一天的“伴宿之日”,丧家在自家门前向外界展示事先向杠房预订、出殡时使用的杠式,以显示其排场。此俗见陈立平着《老店铺招幌》(辽宁大学出版社)。”
“愚弟德龙知道你们这样看他,九泉之下何等欣慰啊!”徐德富不胜感激和感慨道。
这是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荡。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杠夫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
街口,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加入进来。酒楼没有鼓乐班子,他出钱从外地雇来,本来在丧家灵棚前的三吹三打的仪式,改在送殡路上,报门曲在加入送葬队伍后开始,先是《工尺上》……中间变吹《柳河音》,收尾还是《工尺上》,火爆热烈后是几个葬礼的曲子,如:《普庵咒》、《水落音》、《将军令》、《闹山河》、《哭皇天》……很快,又有一支送葬队伍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加入进来,他们手持“雪柳”、祭幛,夸张地唱孝歌:
一盏孤灯照灵前,
只见灵位不见人,
你去阴间人没见,
只留灵前一炉香。
三更孝男斟上杯,
五更钟鼓声声摧,
灵前也有灵前供,
你赴黄泉不归回。
半夜孤灯半夜明,
前时不见旧时人,
青山绿水依然在,
富贵荣华一旦空。
生为人子死为神,
难为叔伯来拜灵,
龙王归海难对付,
凤凰归山难对寻。
今归阴间快乐仙,
香烟袅袅透天空,
天皇玉帝求富贵,
五子登科出状元。见拜灵歌《哭丧调》。(作者:佚名)
跟在棺木后面的人大都与死者素不相识,除亲戚外,也有熟悉四爷的,如“缝穷”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王警尉衣衫褴褛手牵一男孩……最抢人眼球的是花子房送葬队伍,大筐大布衫子领头,乞丐一律披麻戴孝,纸件更是特别,不抬纸马和房子什么的,却抬一个纸骰子……
送葬队伍在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中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入进来……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三江县城亮子里还只一条主街,县府、宪兵队、警察局都坐落在这条街上。四爷的送葬队伍行沿着这条路线行走,消息早早传到宪兵队。
“报告队长,徐……”警察局长陶奎元来到角山荣面前,“看情形有很多人参加葬礼。”
“嗯?”角山荣惊讶,问,“你说很多?”
“是,队长阁下,人很多,相识的不相识的。”陶奎元说,“满街筒子都是人。”
那时送葬队伍尚未走过来——经过宪兵队部门前,角山荣还有一些思考时间。他问:“陶局长,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驱散他们。”
“不,驱散的不好。”角山荣远比警察局长狡猾,此次送葬的意义超出一般丧葬的意义他看到了,他们送的不只是一个赌徒,他说:“你没闻到异味?”
异味?陶奎元的鼻子停留在一般嗅觉——嗅觉是一种远感,即使说它是通过长距离感受化学刺激的感觉。相比之下,味觉是一种近感的识别,他的鼻子只能识别味觉,他说:“没有哇。”
“肯定有人背后鼓动操纵。”
“队长阁下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徐德龙的葬礼,聚众示威……”陶奎元治好伤风似的鼻子通气,嗅到异味。
“这是肯定。”
“如果是这样,我派警察……”
角山荣反对动武,他并非不想镇压,只是不想露出牙齿,但还要咬人,咬死人!他说:“今晚我们要去实施‘盖头计划’,一切要给它让路,懂吗?”
“哎,哎,懂。”陶奎元说,“只是他们太……”
“嘿嘿,太什么?闹得欢后面是什么?”
“拉清单。”
“对,秋后一起算账。”角山荣指示警察局长,记清楚都什么人参加了徐德龙的葬礼,决定秋后算账。
陶奎元走后,角山荣整理好风纪,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向外眺望。等待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眼睛眯缝着,像一只拦路伏击的食肉动物……唢呐声最先传过来,调子悲咽,他弄不清是哪个曲牌子。长龙似的队伍经过足足有二十几分钟,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
送葬队伍中花子好像打着呱打板,唱一首不伦不类的歌谣,显然与送殡并不协调,充其量起哄而已。一个寻找很长时间不见踪影的人现身,那人还是穿着肥大的布衫子,他几次想发出一道命令,最后都放弃了。今晚的行动是在太重要了,必须排除一切干扰。
送葬队伍塞满街道,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冥器骡车,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
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
“八嘎!”宪兵队长心里恶狠地骂道。
这时,一个参与今晚“盖头计划”行动的宪兵少尉猪骨左右卫门进来报告:“队长,队伍集合完毕。”
“一小时以后出发。”角山荣命令道。
阴谋像一个产妇受到意外的创伤而流产,代价十分惨重。有一本书中的一章记述了那个事件——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连环套,日军利用胡子去剿杀胡子最后再消灭胡子,胡子呢,则暗中联手借机消灭日军。
冯八矬子派回去报信的警察夜半离开宿营地,站岗的士兵得到徐德成命令,假装没看见放他出去。
次日傍晚,徐德成朝天放两枪,高亢地喊:“弟兄们,鞴连子(鞴马),向月亮泡子,压!”
压!胡子都爱听这个字,每每大柜喊出后,他们便放开马缰绳,抽出匣子枪,勇猛向前拼杀。
骑兵队来到月亮泡子北沿的沙坨上,徐德成朝芦苇荡里喊:“蓝大胆儿,你为啥打歪了我兄弟?吐(讲)!”
“天狗,你投靠花狗子(兵),还有脸来摆阵头(评理),问你日本洋爹去吧!”蓝大胆儿在芦苇荡未露面,回答道。
蓝大胆儿的狂话,不知真相的人认为激怒了徐德成,于是他虚张声势地边打枪边指挥特混骑兵队朝里冲:
“为失去的弟兄报仇,压!”
骑兵队钻进芦苇荡立刻消失,只剩下冯八矬子一伙警察。
“冯科长不对呀!”一个警察惊醒道。
“我们上胡子的当啦。”冯八矬子气急败坏,说,“马上撤出芦苇荡去!”
日本宪兵和警察大队包围了月亮泡子,数挺轻重机枪对准芦苇荡。
“队长,不要开枪!”冯八矬子喊道。
角山荣白色手套凌空劈下,顷刻间,轻重机枪,小型迫击炮一齐射向冯八矬子他们,芦苇被打着,月亮泡子被血火染红,燃烧中散发出人肉和马毛的焦糊味道……就在这时,角山荣的背后顿然响起枪声……
许久,枪声才平息来来,月亮泡子恢复了激战前的宁静,晨阳柔和的光辉给横躺竖卧的死尸镀上一层金色,干涸的血斑像一朵朵鲜艳的卷莲花,盛开在冬天的荒原上。
角山荣死在马背上,未瞑的双眼怅然盯着天上那轮圆红的东西,他的身旁一个死去士兵的刺刀下,也飘着那个圆红的东西……
陶奎元从四平街警察局开会回到亮子里,才知道角山荣带宪兵队倾巢出动,去了月亮泡子。他清楚他们去干什么,胜利的果实即使不能亲手摘,别人摘自己在场也沾点荣光。
“梦天,跟我走!”陶奎元叫上警员徐梦天,说,“我们去月亮泡子!”
两匹马出了城,马背上陶奎元说:“我俩去观一出戏。”
“到月亮泡子看戏?局长。”
“天狗消灭蓝大胆儿,皇军再消灭他们。”
徐梦天听到消灭天狗心给蜇了一下,他倏然想到匣子枪中压了八颗子弹。
月亮泡子变成一片灰烬,像遭受了天火一场洗劫;日军、警察的尸体横躺竖卧一地……
“回去!”陶奎元调转马头往回跑,徐梦天紧紧跟上来,一枪把局长击落马下。
奄奄一息的陶奎元问:“徐梦天,你为什么杀我?”
“你死盯着徐家人不放。”
“谁跟你说的?”
“我三叔。”
“徐……德成……他、他果然活……活着……”陶奎元说仇人活着自己却死去了……
这个事件震惊伪“满洲国”朝野,影响有多大省略不讲,它对徐家是个福天。不然,宪兵队长角山荣执行完“盖头计划”任务,转回县城,将对徐家进行清洗,是凡参加送殡的主要组织者将受到调查和惩处。老天没能支持角山荣,提前让他灭亡了。
四爷的丧礼还没结束,要在圆坟——葬后三日举行,家属都要到坟前行圆坟礼,为坟培土。还要烧纸钱、上供品,并由死者孙子、孙女(童男童女)绕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谓之开门——后基本结束。有一个细节值得记述,摆在亡者坟前的祭品通常是瓜果梨桃、馒头点心、烟酒之类,四爷的祭品中有一副骰子,是妻子丁淑慧送他的,考虑丈夫生前的特别癖好。当地丧葬风俗,妻子三年之内不能去上坟,徐家也是这样规矩,侄子徐梦天受三婶之托,叨念:“四婶给你一副骰子,四叔,高兴就掷几把。”
一幅幻景顿然出现,徐家后辈人的幻视是:两只骰子旋转,三只骰子旋转,四只骰子旋转,数只骰子旋转……再幻成一只大骰子旋转,再幻成石棺形骰子旋转……旋转骰子棺的景衬是白茫茫的雪原!
一个月以后还是在那个冬天里,徐德富为四弟立了块石碑,并亲自撰写碑文:
吾胞四弟德龙,生于公元1910年夏丑时。一生无所事事,以赌为业。赢钱获命,终不成器,1938年冬卒,自备奇特石棺一口,六面刻有数点,棺形如骰子矣。他一生博塞于斯,死于斯,赌命也。相唤相呼日征逐,野狐迷人无比酷。一场纵赌百家贫,后车难鉴前车覆。
兄徐德富。康德六年冬吉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