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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00000005

第5章 雪国(5)

细巧挺直的鼻子虽然稍嫌单薄,面颊却鲜艳红嫩,仿佛在悄声低语:我在这儿呢。美丽而柔滑的朱唇,闭拢时润泽有光,而随着歌唱张开来时,又好像立即会合在一起,显得依依可人,跟她人一样妩媚。两道弯弯的眉毛下,眼梢不上不下,眼睛仿佛特意描成一直线,水灵灵亮晶晶的,带些稚气。不施脂粉的肌肤,经过都会生涯的陶冶,又加山川秀气之所钟,真好像剥去外皮的百合的球根或洋葱一样鲜美细嫩,甚至连脖子都是白里透红,看着十分净丽。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俨然一副少女的风范,是平时所不见的,

最后,说是再弹一阕新近练的曲子《浦岛》,便看着谱子弹了起来。弹完,将拨子挟在弦下,姿势也随即松弛下来。

陡然间,她神态间流露出一种娟媚惑人的风情。

岛村不知说什么才好,驹子也不在乎他怎么评论,纯然一副快活的样子。

“别的艺伎弹三弦,光听声音,你能分辨出是谁弹的么?”

“当然分得清啦,统共也不到二十个人。尤其弹情歌小调,最能显出各人的特性来。”

说着又捡起三弦,挪了挪弯着的那只右腿,把琴筒搁在腿肚上,跪坐在左腿上,身子倾向右侧。

“小时候是这么学的。”眼睛斜视着琴柄说,“黑——发——的……”一边学孩子的口吻唱着,一边绷绷地拨着弦。

“你的启蒙曲子是《黑发》么?”

“嗯——”驹子像孩子似的摇着脑袋。

从那以后,驹子留下来过夜,不再赶着天亮前回去了。

旅馆里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常在走廊里,老远就喊她“驹姑娘——”把尾音挑得老高。有时驹子把她抱到暖笼里,一心一意地逗她玩,将近中午的时候再领她去洗澡。

洗完澡,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伎,便挑高了尾音喊‘驹姑娘’。照片和画片上,凡是有梳日本发髻的,她都叫‘驹姑娘’。我喜欢小孩子,所以她跟我熟。小君,到驹姑娘家玩去,好么?”说着站了起来,却又在廊子上的一把藤椅上悠闲自在地坐下来。

“东京人好性急。已经滑开雪了。”

这个房间居高临下,方向朝南,望得见侧面山脚下的那片滑雪场。

岛村坐在暖笼里,回头望去,山坡上的积雪斑驳不匀。五六个穿黑色滑雪装的人,一直在山下的田里滑来滑去。层层梯田,田埂还露出在雪地上,坡度也不大,看来也没多大意思。

“好像是些学生。今儿是星期天么?那样滑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姿势倒挺好。”驹子一人自言自语。“他们说,在滑雪场上,要是艺伎跟人打招呼,客人就会惊叫起来‘噢,是你呀!’因为滑雪把脸都晒黑了,认不出来。可晚上总是搽上胭脂抹上粉的。”

“也是穿滑雪装么?”

“穿雪裤。啊,真讨厌,烦死了。又快到这个季节了,每到这个时候,饭局一完,就说什么明儿个滑雪场上见,今年真不想滑了。回见了。来,小君,咱们走吧。今儿晚上要下雪。下雪前,晚上特别冷。”

驹子走后,岛村坐在方才她坐过的那把藤椅上,看见驹子牵着小君的手,在滑雪场尽头的山坡上,正往家走。

天上云起,层峦叠嶂中,有的遮着云影,有的浴着阳光。光与影,时刻变幻不定,景物凄清。不大会儿,滑雪场上也一片凝阴。俯视窗下,篱笆上像胶冻似的结着一条条霜柱,上面的菊花已经枯萎。檐头落水管里,化雪的滴沥声响个不停。

那天夜里没有下雪,飘洒了一阵雪珠之后,竟下起雨来了。

回家的前夜,月华如练,入夜深宵,寒气凛冽。那晚岛村又把驹子叫来,将近十一点时,她说要出去散步,怎么劝也不肯听。硬是把岛村拖出暖笼,勉强他陪她出去。

路上结了冰。村子沉睡在严寒之中。驹子撩起下摆,掖在腰带里。月光晶莹澄澈,宛如嵌在蓝冰里的一把利刃。

“咱们走到车站去。”驹子说。

“你疯啦?来回快八里路呢。”

“你不是要回东京么?我想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膀到两腿都冻麻了。

回到房间,驹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两手深深插进暖笼里,垂头丧气,一反往常,连澡也不去洗了。

暖笼上蒙的被子原样不动,盖被就铺在下面,褥子靠脚的一头挨着地炉边儿,只铺了一个被窝。驹子从一旁向暖笼里取暖,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想回去。”

“胡说。”

“别管我,你去睡吧。我只想这么待会儿。”

“干吗要回去?”

“不回去,我在这儿待到天亮。”

“好没意思。不要闹别扭嘛。”

“没闹别扭。谁闹别扭了。”

“那你——”

“嗯,身上怪难受的。”

“我当是什么呢,这点事,有什么关系。”岛村笑了起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讨厌。”

“再说,你也胡来。还出去那么乱跑一通。”

”我要回去了。”

“何苦呢。”

“真难过。唉,你还是回东京吧。难过得很。”驹子把脸悄悄伏在暖笼上。

她说难过,难道是怕对一个旅客过分的痴情而感到惴惴不安?抑或是面对此情此景,强忍一腔怨绪而无法排遣?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到了这种地步么?岛村默然半晌。

“你回去吧。”

“原想明天就回去的。”

“咦,为什么回去?”驹子如梦方醒似的抬起头来。

“不论待多久,你的事,我不终究是无能为力么?”

她茫然望着岛村,突然激动地说:

“这可不好,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说着霍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搂住岛村的脖子,狂乱不堪。

“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话。起来,你倒是起来呀。”嘴里这么说着,自己竞先倒了下去,狂乱之下连自己身子不舒服都忘了。

过了一会,她睁开温润的眸子。

“说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着,拾起掉下来的头发。

岛村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动身,正在换衣服时,旅馆账房把驹子悄悄叫到走廊。听见驹子回答说:“好吧,就照十一个钟点结算吧。”也许账房认为十六七个钟点未免太长了。

一看账单才明白,早晨五点回去,就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回去,就算到十二点,全都照钟点计算。

驹子穿了外套,又围了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

离开车还早,为了消磨时间,去买了些咸菜和蘑菇罐头等土特产,结果还有二十多分钟。于是,在地势稍高的站前广场上一面溜达,一面打量周围的景色,心想,这儿可真是雪山环抱,地带狭窄。驹子那头过于浓黑的美发,在这幽阴萧索的山峡里,反显得很凄凉。

远处,河流下游的山腰上,不知为什么,有一处照着一抹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化掉不少了。”

“可是,只要下上两天雪,马上能积到六尺深。如果连着下几天,电线杆上的路灯都能给埋进雪里。走路时,要是想着你什么的,脖子会碰到电线给刮破。”

“真能积得那么厚吗?”

“就在前面镇上这所中学里,听说下大雪的早晨,有的学生从二楼宿舍的窗口赤膊跳进雪里,身子一直沉到雪下面,看不见影。就像游泳似的,在雪里划着走。你瞧,那边就有一辆扫雪车。”

“我倒很想来赏赏雪,不过,正月里恐怕旅馆挺挤的吧。火车会不会给雪崩埋住呢?”

“你这人好阔气。一向都这么过日子的么?”驹子望着岛村又说,“你怎么不留胡子?”

“哦,正打算留呢。”说着,用手摸着刚刮得青乎乎的下巴。嘴角旁一条满漂亮的皱纹,给他线条柔软的面颊,平添一些刚毅之气。心想,或许驹子喜欢的就是这个。

“你呐,每次洗掉脂粉,就像刚刮过脸一样。”

“乌鸦叫得真难听。这是在哪儿叫呢?好冷呀。”驹子仰头望着天空,胳膊抱着前胸。

“到候车室里烤烤火吧?”

这时,叶子穿着雪裤,从那边小巷里拐出来,慌慌张张朝停车场的这条大路跑来。

“嗳呀,阿驹!行男他……阿驹!”叶子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小孩子受惊之后缠住母亲似的,抓住驹子的肩头说,“快回去,他样子不大对,赶快!”

驹子闭起眼睛,像是忍着肩膀上的疼痛,脸色刷白。想不到,她竟断然地摇了摇头说:

“我在送客,不能回去。”

岛村吃了一惊。

“送什么呢,不必了。”

“那不成。我哪知道你下次还来不来。”

“来的,还会来的。”

叶子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只着急地说:

“方才打电话到旅馆,说你在车站,我就赶了来。行男他在叫你呢。”说着伸手去拉驹子。驹子先是忍着,突然挣脱她说:

“我不去。”

这一挣扎,驹子自己倒趔趄了两三步。接着打了一下呃,仿佛要吐,又没吐出什么来。眼圈湿了,脸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驹子。神情认真到极点,看不出是愤怒,惊愕,还是悲哀,毫无表情,简直像副面具。

她又这样转过脸来,一把抓起岛村的手说:

“对不起,请叫她回去吧,叫她回去吧。好么?”叶子只顾用尖俏的嗓音央求着不撒手。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答应说。

“快回去呀,傻瓜!”

“要你多什么嘴!”驹子冲着岛村说,一面伸手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的指尖叫叶子使劲握得发麻,他指着站前的汽车说:

“我马上叫那辆车送她回去。你就先走一步吧,好吗?在这儿,这样子,人家都看着呢。”

叶子点头同意了。

“那么,请快些,快些呀!”说完,转身就跑,动作之快,简直令人不能置信。目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心里不禁掠过一个此刻所不应有的疑窦:为什么这姑娘的神情老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那美得几近悲凉的声音,仿佛雪山上就会传来回声似的,依旧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你到哪儿去?”驹子见岛村要去找司机,一把拉住他说,“不行,我不回去!”

陡然间,岛村从生理上对驹子感到厌恶。

“你们三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可是,那位少爷说不定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他想见你一面,才打发人来叫你的。你该乖乖地回去。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说话之间,万一他断了气怎么办?不要意气用事了,索性让一切都付之流水吧。”

“不,你误会了。”

“你给卖到东京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么?你最早的一本日记上,一开头写的不就是这件事么?他临终的时候,你能忍心不回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页上,你应当把自己写进去。”

“不,我不愿意看着一个人死掉。”

这话听来,既像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爱。岛村简直迷惑不解了。

“日记已经记不下去了。我要烧掉它。”驹子嗫嚅着,不知怎的又绯红了脸,“你这人很厚道,对么?你要是厚道人,把日记全给你都行。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觉得你为人很厚道。”

岛村无端地很受感动。忽然觉得,的确没有人能像自己这么厚道。于是,也就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没有再开口。

旅馆派驻车站的茶房出来,通知岛村检票了。

只有四五个当地人,穿着灰暗的冬装,默默地上车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吧。”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内,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从火车上望过去,就像穷乡僻壤的水果店里,一枚珍果给遗忘在熏黑的玻璃箱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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