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结婚,千重子未必非去大友家。把秀男招赘到家里又何尝不可呢。太吉郎心里这么思忖着。
千重子是独养女儿。嫁出去了,母亲繁子该多难过。
而秀男,是大友家的长子。他父亲说,手艺比他还强。不过大友终究还有老二老三。
再说,太记老店,尽管生意清淡,旧章未改,毕竟是京都市中心的批发商,终非只有三台手工织机的作坊可比。没有一个雇工,只靠一家几口亲自劳作,也是明摆着的事。这从秀男娘朝子的身上,简陋的厨房,也能看得出来。秀男尽管是长子,只要能谈妥,不是照样可以做千重子的上门女婿么?
“你们秀男很有志气。”太吉郎向宗助试探道,“年纪轻轻,却很老成持重。这是真话……”
“过奖了。”宗助无心地说,“干活固然肯用心出力,但一到人前,说话只会得罪人……真叫人担忧。”
“那很好嘛。从那次起,我总挨他的呲。”太吉郎乐呵呵地说。
“真得请你多包涵了。他就是那么个脾气。”宗助轻轻点了点头说,“娘老子的话,他要是听不进去,也是理都不理的。”
“那好哇。”太吉郎点头赞同,“今天你怎么只带秀男一个人出来?”
“要是把他弟弟也带来,机器不就该停了么?再说他过于争强好胜,带他出来,在樟树林里走走,或许能陶冶一下性情,变得随和些……”
“这条林荫路真不错。说实话,大友先生,我带繁子和千重子来逛植物园,也是听了秀男的劝告。”
“唔?”宗助狐疑地盯着太吉郎的面孔,“恐怕是想看看令爱吧?”
“哪里哪里。”太吉郎慌忙否认。
宗助回头看去。秀男和千重子稍微落后几步,繁子又落在他们后面。
出了植物园大门,太吉郎向宗助提议:
“就坐我们这辆车回去吧,西阵离这里又近。这中间,我们要到加茂川河堤上走走,然后才用车……”
见宗助还在犹豫,秀男便说:
“那就承情了。”让父亲先上了车。
佐田一家站在路旁望着汽车,宗助在座位上欠一欠身子致意,秀男有没有点头也看不清。
“这孩子,真有意思。”太吉郎不由得想起打秀男耳光的事,忍着笑说,“千重子,你同秀男倒很谈得来。你一个年轻女孩儿,不好应付吧?”
千重子眉眼含羞地说:“是在樟树林荫路上吧?我只是听他讲。也不知他怎么同我说那么多话?那么起劲……”
“啧,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吗?这还不清楚?他说,中宫寺和广隆寺的弥勒,还没你好看呢……我听了也愣住了,这个怪小子,倒挺会说的。”
“……”千重子也吃了一惊,连脖子都红了。
“都说了些什么呢?”父亲问。
“说他们西阵手工机器的命运来着。”
“命运?咦?”
见父亲沉思起来,女儿便回答说:
“命运,这话说来深奥。唉,命运……”
走出植物园,右面是加茂川的河堤,松树夹道。太吉郎走在头里,从松树中间走下河畔。河畔是一长溜草地,绿草如茵。流水拍打着堤堰,水声骤然可闻。
草地上,有坐着吃饭盒的老人,也有双双散步的情侣。
对岸的公路下面,是一处游乐场。隔着稀疏的樱花树影,看得见中间是爱宕山,与西山一脉相连。河上游的北山,仿佛离得很近。这一带是风景区。
“坐一会儿吧?”繁子说。
从北大路桥下望出去,可以望见河畔草地上晾着一幅幅友禅绸一种染有花鸟、草木、山水花样的绸子。。
“哦,春天了。”繁子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说。
“繁子,你看秀男人怎么样?”太吉郎问妻子。
“什么怎么样?”
“做咱们的女婿……”
“什么?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
“人很靠得住。”
“这倒是。可是,也得先问问千重子的意思。”
“先前千重子说过,要听从父母之命嘛。”太吉郎看着千重子,“对吧?千重子。”
“这种事可决不能勉强。”繁子看着千重子说。
千重子低着头。眼前浮现出水木真一的面影。是真一扮成童子的样子。那时,他还小,描着眉,涂着唇,化了妆,一身王朝时代的装束,乘在祗园会的彩车上。——当然,那时千重子也很小。
北山杉
远自平安王朝平安为京都别称。从公元七九四年桓武天皇奠都京都起,至一一八五年镰仓幕府建立止,史书上称平安时代为王朝时代。起,在京都恐怕只要提起山,便是指比睿山,讲到祭日,便是指加茂的庙会。
五月十五的葵花祭已经过去了。
一九五六年以后,葵花祭奉行的仪式中,在敕使的行列里,加进斋王天皇即位之初,侍奉于三重县伊势神宫或京都茂贺神社的未婚的内亲王或公主,此时称之为斋王。一行。退居斋院之前,先要在加茂川净身,这是复活古老的典仪。斋王要穿十二件和服,乘牛车渡河。前有命妇,身着便服,坐在轿上;后随女官童女,杂以伶人奏乐。不仅装束可观,斋王年纪与女大学生相仿,所以,既风雅又透着华贵。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曾被选去扮斋王。千重子和同学们还赶到加茂川河堤上去看热闹。
京都有众多的古庙、神社,大大小小的庙会,几乎无日无之。翻翻皇历,五月里就有好几桩。
祭神献茶,开茶会,野外点茶。总有地方会架上茶釜,简直多得转不过来。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花祭也没去看。一来因为多雨,二来也许小时候各处都领她去看过的缘故。
花固然喜欢,但看看嫩绿的新叶,千重子也是乐意的。高雄一带枫树的嫩叶自不必说,若王子那里的,她也很喜欢。
人家从宇治寄来一些新茶,千重子沏好后说:
“妈,今年连采茶都忘了去看了。”
“恐怕还在采吧。”母亲说。
“也许。”
那次植物园的樟树刚刚发芽,美如花树,大概在那之后不久,千重子的朋友真砂子打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高雄看嫩枫叶?”她约千重子说,“比看红叶时人少……”
“时令不晚么?”
“那儿气候比城里冷,我想不会晚。”
“嗯——”千重子沉吟了一下,“当初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再去看周山的樱花就好了。可惜压根儿给忘了。那棵古树……看樱花反正过时了,我倒很想去看北山杉,高雄离那儿不是挺近么?看见又直又美的北山杉,我心里觉得格外痛快。顺道再去看杉树好吗?与其看枫叶,我宁愿看北山杉呢。”
既然到了这里,结果千重子和真砂子还是决定到高雄的神护寺、模尾的西明寺、栂尾的高山寺,观赏枫树的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都坐落在陡坡上。真砂子倒没什么,已经换了夏装,是一身轻便的西服裙,穿着平跟皮鞋。而千重子穿的是和服,真砂子怕她吃不消,便向她瞟了几眼。可是千重子毫不吃力的样子,竟问道:
“干嘛尽看着我呀?”
“真美呀。”
“真美呀。”千重子站住,俯视着清泷川说,“我还以为已经是郁郁葱葱的深绿色了呢。多凉快呀。”
“我方才……”真砂子忍住笑说,“千重子,我说的是你呀。”
“……”
“造物怎么生下这么美的人儿呀。”
“别讨嫌。”
“一身淡雅的和服,站在万绿丛中,显得格外俏丽,要是穿着华丽,当然也一样漂亮。”
千重子穿了一件绛紫色的和服。腰带是父亲毫不可惜剪下来的那条印花布。
千重子上了石头台阶。想起神护寺里有平重盛平重盛(1138—1179),平安朝末期的武将。和源赖朝源赖朝(1147—1199),为镰仓幕府(1192—1333)的第一代将军,武士政权的创始人。的画像。安德烈·马尔罗安德烈·马尔罗(1901—1976),法国现代著名作家、艺术评论家。认为可列为世界名画。平重盛那幅,面颊上隐约留下一点红。正想到这里,真砂子便跟她说起这话来。同样的话,真砂子以前也告诉过她几次。
在高山寺,千重子喜欢站在石水院宽阔的廊下,眺望对面的山色,也喜欢高山寺的开山祖师明惠上人在树上坐禅的那幅画。壁龛的侧面挂着轴画《鸟兽嬉戏图》的复制品。两人在廊下还受到清茶款待。
高山寺再往里,真砂子就没进去过。一般游客大抵到此为止。
千重子想起那次随父亲上周山赏花,采了许多又粗又长的笔头菜回家。后来每次到高雄,哪怕一个人也要顺路去一下遍植北山杉的村里——现在,那儿已经划为市区,街名叫北区中川北山町,大约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其实叫做村倒更恰当。
“我走路走惯了,咱们走着去吧?”千重子说,“路又这么好。”
清泷川边,山势陡峭逼仄。不一会儿,美丽的杉林便已在望。杉树挺拔而齐整,一看便知是经过人工精心修剪的。北山圆杉木,是名贵木材,只有这个村子才出产。
也许是到了三点钟休息的时刻,再不然就是割草回来,一群女人从杉山上走下来。
真砂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盯住其中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真像你。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姑娘穿了件藏青碎白花的窄袖上衣,系着吊袖带子,下面是扎脚裤,围着围裙,手背上戴着护背套,头上包着手巾。围裙一直围到后腰,两边开衩;只有吊袖带子和扎脚裤下面露出的细带子是红颜色。装束与别的姑娘一般无异。
这些女孩子的打扮,和卖柴女或卖花女大致一样,只不过不是进城卖东西,而是在山里干活罢了。大概也是日本妇女在田里和山间劳动时的穿着。
“真像。你不觉得奇怪么?千重子,你仔细瞧瞧。”真砂子唠唠叨叨的。
“是么?”千重子没怎么看,“你太冒失了。”
“不管我多冒失,可她人长得那么美……”
“美是美,不过……”
“就像是你的私生女一样。”
“你瞧,你多冒失呀!”
经千重子一说,真砂子自觉失言,说话太离谱,忙掩住笑声说:
“虽然人和人有长得像的,可你们俩简直像得吓人。”
那姑娘同女伴们,对千重子她们两人,几乎没留意,便走了过去。
她头上的手巾包得很严。前面的头发略能看到一些,可是脸庞给遮去了一半。哪能像真砂子说的,看得那么清楚,何况又不能对着脸看。
再说,这村子千重子来过几趟,看见男人家先把树皮剥个大概,再由妇女细心刮净;也看过她们用水或是热水,和上菩提瀑布的沙子,磨圆杉木的情景。她对这些姑娘的面孔,模模糊糊都有个印象。因为这项加工活全在道旁或屋外做。小小的山村,未必有那么多的姑娘。当然也不可能把每个姑娘的面孔一一看得那么仔细。
真砂子只顾望着那群姑娘的后影,稍微平静一些。
“多怪呀。”又说了一句,还侧着头重又端详了一会千重子的面孔。
“真的很像。”
“哪儿像?”千重子问。
“怎么说呢,也许是我的感觉?很难说究竟哪儿像。眉眼,鼻子……城里的小姐和山里的姑娘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你可别介意。”
“这有什么……”
“千重子,咱们跟着那姑娘,去她家看看好不好?”真砂子犹自恋恋不舍地说。
跟踪追迹,跑到那姑娘家去看个究竟,不论真砂子性情多么爽朗,毕竟也是说说而已。不过,千重子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要么抬头望着山上的杉树,要么看看堆在家家门口的圆杉木。
白白的圆杉木,粗细一样,磨得光光溜溜,很好看。
“像工艺品吧?”千重子说,“盖茶室似乎也用这种木材。甚至还行销到东京和九州那边……”
圆杉木在屋檐下整整齐齐,竖成一排。二楼上也竖了一排。有户人家在二楼竖的圆杉木前晾着衣服,真砂子看了觉得很稀罕,便说:
“那家人竞住在木头堆里了。”
“你真是个冒失鬼呀,真砂子……”千重子笑着说,“挨着圆杉木旁边不就是座很像样的房子么?”
“噢,二楼上是晾的衣服……”
“说那姑娘像我,也是你这张嘴巴。”
“那是两码事。”真砂子一本正经地说,“说她像你,你竟那么不自在?”
“一点也不……”千重子说着,眼前倏然现出姑娘的眼睛。在她勤劳健美的身上,那一对漆黑、深邃的眼睛,显得沉郁而忧愁。
“这村里的女人家很能干。”千重子似乎要摆脱什么似的说道。
“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活,有什么稀奇。乡下人么,都这样。卖菜的啦,卖鱼的啦,全如此……”真砂子轻松地说,“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才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你才是呢。往后我也要去干活的。”
“哼,我可不愿做工。”真砂子老实承认说。
“要说做工,说说容易,我真想叫你看看村里姑娘是怎么干活的。”千重子又把目光移向山上的杉树,“大概已经开始剪枝了。”
“剪枝是怎么回事?”
“要叫树木长好,得把不需要的枝桠拿刀砍掉。有时爬梯子,但大都是像猴子似的,从这棵树悠到另一棵树……”
“那多危险!”
“有的人一清早爬上去,到吃午饭时也不下来……”
真砂子跟着抬头仰望山上的杉树。树干挺拔齐整,美到无可言喻。树梢头上,一簇簇的叶子,仿佛是装饰在上面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杉树齐刷刷挺立在山巅上,几乎株株都看得很分明。这种杉树可以用来盖茶室,所以,林景好像也有一种茶室的风貌。
只有清泷川两岸,山势峭拔,形成一道窄长的峡谷。据说雨量多,日照少,宜于栽培圆杉木这种名材。当然也可以挡风。可是遇到狂风,幼树还不坚挺,有的便弯曲或变了形。
村落里,家家户户依山傍水,排成一行。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小村子的尽头,然后又踅了回来。
有户人家正在磨圆杉木。把浸在水里的杉树拿上来,女人家便用菩提沙细研细磨。沙子是红褐色的,看着就跟黏土差不多,听说是从菩提瀑布那里取来的。
“那种沙子,要是没有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落了雨,会随瀑布冲下来,沉在河底。”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回答说。真砂子心想,她倒沉得住气。
正像千重子说的,女人家一个个都手脚不停地忙着。圆杉木有半尺多粗,想必是做柱子用的?
——据说磨好后,洗净,晾干,卷上纸,或裹上稻草,就可以运走了。
就连清泷川畔的河滩地上,有的地方也栽上了杉树。
真砂子望着山上一片片的杉林,和竖在屋檐下一株株的圆杉木,不由得联想起京都旧家洁无纤尘的格子门。
村口正好有个国营公共汽车站,叫菩提道。再往上去,大概就有瀑布了。
两人在那里乘上回城的公共汽车。沉默了半晌,真砂子突兀地说:
“女孩子家要是也能长得像杉树那么挺拔该多好。”
“……”
“只不过我们得不到那样细心的照顾就是了。”
千重子笑着问道:
“真砂子,跟他见面了?”
“嗯,见面了。坐在加茂川边的青草地上……”
“……”
“当时木屋町的凉台上顾客愈来愈多,已经点灯了。不过,我们是背朝着他们,所以凉台上的顾客认不出我们是谁。”
“今晚呢?”
“今晚约的是七点半。又是半明不暗的时分。”
真砂子交际上的这种自由,使千重子不胜艳羡。
千重子一家三口坐在朝天井的后客厅里吃晚饭。
“今儿个岛村先生送来不少竹叶鱼肉饭卷儿,是瓢正老铺的,我只烧了个汤,你将就些吧。”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父亲最喜欢吃加级鱼做的竹叶饭卷儿。
“关键是掌勺人回来晚了……”母亲在说千重子,“她又去看北山杉了,跟真砂子一起去的……”
“嗯。”
伊万里窑出品的碟子里,盛着竹叶鱼肉饭卷,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米饭卷上便有一片薄薄的加级鱼片。汤里放了豆腐皮,还加了点香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