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媛离婚的事,在厂里成了轰动性的新闻。人们的纷纷议论,狐疑的目光一直在子媛身旁缠绕。子媛好像被一块铺天盖地的大石头压着,想走却挪不动脚步,想说又张不开嘴,甚至想看都抬不起头。而她又不得不以她那娇小的身躯,去对抗这块硕大的石头,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或是关切或是窥视的目光,拖着这一块大石头,亦步亦趋,踉跄着前行。每次下班,都是别人走出老远了,她才敢艰难而缓慢地跟在大家后面,而且不敢稍有停滞抑或喘息,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遗失在一个没有方向更没有出路的陌生地方。好多次,子媛自己都忘了是多少次,她总怀疑自己撑不住了,自己就要被漫天而来的忧伤给掩埋了。
只有当子媛回到家——也就是林立志为晓萱租的公寓——才可以松懈一下,尤其看到晓萱关切而熟悉的目光,才会觉得安慰。
还有一种目光,让子媛迷离和晕眩。
那就是秦朗。
秦朗的目光是复杂的。在依稀的幻影里透着关怀、心疼,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而秦朗之所以感到愧疚,是因为一切如他的预感:子媛的婚姻是一个空洞的墓穴——美丽善良的子媛会在那一场婚姻的悲剧中枯萎、凋谢。
数月后。
周末,科里的同事相约去吃烧烤,子媛谎称不舒服,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秦朗拦住了她。
“子媛,一起去吧。”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蕴涵了万般复杂的情愫。不仅子媛,就是其他人也能感受他眼中的渴望和心里的热情。
“是啊,子媛,去吧,因为今天是秦科长的生日。”
“真的吗?”子媛征询的目光探向秦朗。
秦朗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其实也就是想找个机会大家聚聚,所以很希望你能一道去。”
“嗯。”子媛答应了。
对于秦朗,子媛充满感激。当然,还因为当初那一份朦胧。在她与安成折腾离婚的那些天,几乎不能正常上班,作为科长的秦朗,给了她最大的方便,还有关怀。甚至一些工作,都是秦朗自己替了。那样的支持,绝对不是上级对下属的关心,而是一种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感情,甚至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当然,此刻的子媛只是毫无杂念地认定那是一份友情。
这家烧烤店很大,也很红火,所以看上去有点乱。幸好他们事先预订了单间,隔离了大厅的喧哗。
整个科室的人都来了,大家兴致很高,秦朗热情地请大家叫东西吃,而他自己则点了一个“烤鸡皮”。
“咦?秦科长,你喜欢吃鸡皮?”
“啧啧,太难吃了。”
秦朗微笑不语。
子媛的心却一阵悸动,忽然想起好几年前,他们午休闲聊时,她曾经告诉秦朗自己喜欢吃烤鸡皮,当时他还故做恶心状。
他们四目相对,眼神里多了些色彩在流动。
子媛迅速避开,心里“咚咚”直跳,滴酒未沾,却已经红了脸。她暗暗告诫自己——不可能!秦朗只是把她当做一个需要关怀的朋友,绝对不会有别的情怀。
子媛还是喝了半杯啤酒,却没能借着酒劲儿释放自己的哀伤。压抑自己,一直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特点,也是她最惹人怜惜的性情。
秦朗是不胜酒力的,却也频频举杯,难得一见地畅饮,好像是个即将出征的将士,在征战沙场前夕的痛饮,尽显英勇无畏的豪迈气概。
“秦科,听说你快结婚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
“看来今天是提前演练,免得那天被我们灌倒了,进不了洞房。”
子媛却是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探询的目光射向秦朗。秦朗的脸色一敛,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子媛举起刚刚满上的酒杯:“先恭喜了,秦科。”
“恭喜什么啊?”秦朗正色道,“你们都是道听途说,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哦……哦。”有人起哄,“还不好意思了啊。”
“秦科,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遇上合适的,也得抓紧了。别耽误孩子看奥运啊。”
“呵呵。”秦朗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睛却瞟向子媛。
子媛感受到了他的眼光,不由得心里又颤了一下,她按了按胸口,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没有刻意的安排,秦朗很自然地送子媛回家。
他们推着自行车,慢慢地,有点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大学城。
“到湖边坐坐吗?”
秦朗终于打破了沉默。
子媛停了脚步,没动。
“坐一会儿吧。”秦朗再次开口,目光坚定地看了看子媛,率先推车走了过去。
子媛没有说话,迟疑了一下,推车跟在后面。
子媛认为秦朗会找她谈一些近期的工作,离婚后,由于情绪的影响,很多工作都不尽如人意。
同时,子媛有一种难言的希望,希望能有一个人给她一些安慰。这些年闭塞的生活,原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十分内向的她除了晓萱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而晓萱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林立志约会,虽然死活也要拉她去,但她都更坚决地回绝了。她再与这个社会脱节,也知道不能经常做好友的电灯泡。
准确地说,子媛更渴望能得到一个异性朋友的安慰,有时候普通男女朋友之间会更理解对方。可子媛这些年都是家和单位两点一线,哪里有什么异性朋友?倘若勉强算有,便是秦朗了。
子媛想或许秦朗不是谈工作,而是想关心下她的处境和情绪,尽一点朋友间的绵薄之力?她心里这样暗暗地希望着。
坐定后,子媛借了他的电话,告诉晓萱会迟些回去。之后就默默地坐着,无数涌动于唇的话被生生地隔在了喉咙。
而秦朗,也好像被粘住了双唇,木然地望着湖面,甚至不敢看一看子媛忧伤的眼。
深厚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此时秦朗的心沸腾得像火炉里的红焰,一支一支怒射着,又一支一支地着落于湖面,仿佛要在这盛夏的时节为这清澈的湖水撩拨出缤纷的花朵。
秦朗抬头,看见月畔的群星,闪闪的,或眨眼,或低语,却都像是在暗示,暗示他不要再在心海的尽头挣扎。
“子媛,”秦朗站了起来,随着这一声唤,转了身定定地望着她,“我喜欢你,从你进厂第一天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可我觉得我一个穷山沟出来的大学生,根本配不上你,便把这种喜欢转化为暗恋,将近10年的暗恋。这期间也曾多次想向你表明,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结婚,看着你在婚姻里一波三折。我很恨自己,倘若当初我不是瞻前顾后,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面子,或许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他一口气道来,子媛既震惊又茫然,曾经若隐若现的那点朦胧的感觉又梦境般地游移而来,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或许这就是命,注定这样错过。”子媛喃喃而语。
“子媛,我们是曾经错过,但我们不能永远错过呀!”秦朗冲动地握住她的手,“我常想要是你能幸福、平安、快乐地生活,要是你的眼中再没有忧伤和失落,要是你能在这个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觉醒了,我就随便找个女人结婚,尔后远远地祝福你。可你没有,你不快乐,你更加忧伤,你仍旧是单纯懵懂。终于你离婚了。我不想骗你,我竟然有一种自私的窃喜,我想我们终于可以携手了……”
秦朗紧紧地把子媛揽入怀中,他似乎是要豁出去了。
“子媛,我真的不想再错过这失而复得的机会,只想从此与你偕行着走完这人生的路程,只想在沿途把我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地挥洒,尽量地燃烧,不再做感情的懦夫,不再辜负我们相识相知一场的缘分和这些年来从没改变过的爱恋你的心。”
许是这些话埋藏得太久太深,当他说完,便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子媛伏在他的肩头,没有挣脱,也没有沉浸。
“为什么?为什么10年前你不说?为什么你今天又要说得这样明明白白?”子媛缓缓地道出,却字字钻心,“如今我已经是个生过孩子、离过婚的女人了,你让我怎么接受你编织的美丽童话?”
子媛无泪,无意间望见全市最高的建筑物——电视塔,孤零零的,在天幕下像一根绵软的针刺入云中。
子媛望着那云塔相接处的飘渺,脑子里几乎空白。命运似乎是在有意捉弄她柔弱的灵魂,罚她在星月满天、灯影婆娑的妙境中体会着造化弄人的凄然。她无法因他的表白而兴奋,更无法因他的真情而感动。相反,她疼,她的心很疼。逝去的,不仅仅是平凡的生活,不仅仅是可以遮风避雨、赖以生存的家,而是她的信心。存留的却是她的恐慌,对情感的恐慌和惧怕。她与安成也曾倾心爱恋,也曾共渡风雨,结果呢?反目间是那么冷酷无情。
应该说,这次婚姻的失败,给子媛最深刻的感受是——当男人撕破脸的时候,便毫无情义可言。她忘不了安成穷凶极恶的嘴脸,望不了他一点情面不讲的刻薄。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怎么敢就此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尽管这个人是秦朗,尽管秦朗说他暗恋了她将近10年,尽管在很多年以前她还不认识安成的时候就曾经对他有过说不清的情愫,尽管她相信秦朗的真诚和情感,可她就是惧怕。
“10年前,你不敢表白;10年后,我不敢接受。我们还是一直做同事、做朋友吧。”
秦朗怔住了,他没有想到子媛会拒绝他,他分明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激荡,一切都很明显地表明她是那样需要他,可她竟这样拒绝了他。
他慢慢地放开她,深深地低了头。瞬间,刚刚的激昂被莫名的难堪占据,再没有了蓬勃的勇气。
同在一个科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秦朗和子媛再难轻松面对,躲避着。而躲不开时,彼此的眼中都尽是慌张。
同事们似乎都有感觉,闲暇时的猜测议论越来越多。
“你们有没有发觉秦科和子媛有点不对劲儿?”
“是呀!子媛虽然内向,可和秦科也会经常有说有笑的,现在怎么没有话了呢?”
“我也感觉到了,有一天他们俩走了个碰头,两个人脸都红了。”
“真的吗?难道他们之间有男女之情?”
“怪不得子媛突然离婚,又从不说离婚的原因,莫非是因为秦科?”
“别胡说了,秦科是个老实人,子媛传统又保守,他们俩都不是会乱来的人。”
“嗯,我倒觉得他们俩很般配,要是真有意思,大家就该给撮合撮合。”
“哈哈,是是是,说得对。”
大家达成共识,便经常有意识地创造秦朗和子媛独处的机会,甚至请秦朗的恩师——刚退休的老厂长给他们做媒。
老厂长爱才,当初一手提拔了秦朗,对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关照,就连师母也常叫他到家里吃饭。
师徒二人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要不是老厂长的独生女儿早早地恋爱结婚了,他还真希望这个徒弟能和自己亲上加亲,可见秦朗很得老厂长的赏识。
周五下班后,秦朗就如期来到老厂长家。
是师母开的门,见了他就笑呵呵地说:“今天特意给你包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馅儿的饺子。”
“谢谢师母,那我洗手帮忙。”
“不用,你师傅等你呢,他有事情和你谈,你们边谈边等,我和小阿姨一会儿就包好了。”
“可……”秦朗还是不好意思吃现成的,刚要继续请求帮忙,师傅已经在客厅叫他了。
“小秦,快进来,我让你品尝下我这壶好茶。”
秦朗不再犹豫,快步向里走去。
老厂长是喜茶之人,餐桌上摆放着一套古香古色的紫砂壶,其中的两个杯子里已经斟满了茶。
秦朗嗅了下,问:“师傅,极品龙井?”
“对呀,你小子竟然由香闻得出?”
“呵呵,我是随便说的,因为我知道您只喝龙井。”
“哈哈。”
师徒二人都笑了。
两个人边品茶边闲聊。
“小秦,你今年三十二三了吧?”老厂长问。
“是呀。”秦朗回答。
“唉。”老厂长叹了口气,“一个人在这儿不容易呀,我这个做师傅的平时对你的生活关心不够呀,这个年纪了还是单身,真是没有尽到责任。”
“师傅,您千万别这样说。”秦朗放下杯子,忙说,“这种事情不是谁想关心就能成的。”
“呵呵。”老厂长笑了,“但是没有人关心是万万不行的。小秦呀,大伙儿其实真的很关心你,这不,特意让我给你做个媒。”
“不,不,不。”秦朗忙摇头,“师傅,我谢谢您和大家的好意,但感情上的事还是不要太刻意了,我憷头相亲,喜欢顺其自然。”
秦朗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想到子媛。
“不用你去相亲。”老厂长拉了拉椅子,靠近他些,“我们想给你介绍的是个很熟悉的人。”
“熟人?谁呀?”
“哈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厂长开怀地笑,“就是你们科里最温和最漂亮人缘最好的子媛呀。”
秦朗低了头,双手不停揉搓。
许久,他说:“师傅,我和子媛没有那缘分,要是有缘,就不会等到现在了。”他没有勇气告诉老厂长他已经被她拒绝了。
“为什么?难道你嫌弃子媛?小秦呀,要是换了别人,我也不会赞同你找个离婚女人。可子媛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从十八九岁进厂,就没有人不夸的,相貌、人品样样出众。如今离婚了,不用问,我相信错不在她。”
秦朗又拿起杯子,喝了口,继续低着头,闷闷地说:“师傅,是您一手培养了我,工作上是我的恩师,生活中是我的父辈,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您说得很对,子媛是个好女人,我不会因为她离婚了而轻视她,但我和她真的无缘。”
“无缘”那两个字一出口,秦朗拿着杯子的手就抖了下,因为他的心在抖。
“是这样呀,那这种事情可不能勉强,幸亏还没有和子媛说,否则就尴尬了。”老厂长又给他添满了茶,“我也是心太急了,因为有一家日本的公司请我去做技术顾问,这家公司总部在西安,过些天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想要是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就更放心了。”
“谢谢您,我知道这几年来您对我的恩情。”秦朗由衷地说。的确,老厂长对他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
“对了,小秦,你有没有想出去发展呢?国企有国企的好处,但外企的发展余地更大,收入也可观,要是你能和我一起走,我也多了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