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文人墨客笔下多有“伤秋”之说,萧索的景象总是能引起人的愁绪万种,棠贵人因年来心怀一桩见不得人的隐秘爱情,只要一听到周围有人谈到“八贤王”三个字就反应过度,如一桶冷水迎头浇下,又怕又喜,如身处冰火两重天之中,苦不堪言。其种种情痴行为,因这恋情不能公开之故,竟比常人更甚,实在是可怜。连日来棠贵人见自己冒险寄给德芳的多篇伤秋诗全都得不到答复,便开始疑心起德芳的情意来,终日笼闭在寝台中痛哭自怜。而德芳呢,并不是不知道棠贵人的心意,但有时也觉得她这种身陷****后所作的种种痴傻行为十分讨厌,懒得去回应她,且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从不为世间万物所感,在他看来,四季更替不过是自然之事,更别提什么对景伤情,呤诗吹萧的浪漫之举了,因此也不屑屈尊与棠贵人那些蹩脚的伤秋诗唱和往来。
这日秋高气爽,德芳躲在家里算起他的小帐来。青云捧着厚厚一叠帐目向德芳一一报道:“……吏部的陈大人送十八罗汉一套,折卖现银五百一十四两,今科状元、探花、举子都有素包送来,统共二百多两银子。”德芳插话道:“那些寒窗苦读的学生本就是为了光耀门楣而应试的,也真亏了他们,官还没当上,先掏银子来孝敬咱们,待到他们如愿以偿当上个一官半职的,这笔银子还不定从谁身上分派呢!”青云陪笑道:“现今世道就是这样,况王爷跟这些酸儒生打交道的日子还在后头呢!现在让他们本分一些,倒也好,省的往后端起天子门生的架子来,不知天高地厚!”德芳点了点头,外间丫头奉茶进来,青云忙接过端茶的食案,送至德芳面前,德芳信手拿过茶蛊,青云忙道:“王爷,小心烫着!”德芳笑道:“怎么就能烫坏了呢!那我岂不成了小姑娘了!”又问道:“这趟六皇子丧事,统共收了多少素包?多少礼物?”青云忙道:“统共收了四万四千八百二十六两银子,各式各样的礼大大小小共六百多件,按王爷说的,次等的都折卖了现银,有二千八百四十两,总共有四万七千六百六十六两,礼一百二十四件呢!”德芳笑道:“本来这些可都该是柳氏的,只可惜她自己行为不端,无福消受了!这样罢,你取一万两银子,另拣过的去的礼品二十件,送至那柳氏的娘家去罢!切莫教他人在背后说我是个死贪钱的。”青云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小的昨儿早去打听过了,那柳氏的娘家早已败落了,她的两个本家兄弟为了争夺祖宗留下来的几亩薄田,又是打官司,又是明争暗斗的,因怕柳氏夹了六皇子的名分来抢田,早就和她断绝了关系。王爷这通善心,还真没处发呢!”德芳长长的叹了口气,把手一摊,笑道:“这可真教我为难了!本来这银子应该送去给她的那两个兄长,可听你这么一说,她这两个兄长竟都是贪财卑鄙之徒,给他们钱,恐怕柳氏都不答应;本来也可在皇上面前说上两句,给他们个小官做做,可柳氏实在是死的难看,事关我们皇家的体面,父皇是断不肯答应的!”青云见德芳如此说,干脆撺掇道:“要我说,切不可掼了他们的!这笔财物落在王爷手上,还可周济百姓,救国救民;若落在了柳氏兄弟手上,不外乎吃喝嫖赌的挥霍罢了,岂不暴殓天物?”德芳因笑道:“可不是的么!”因此毫不客气的将这笔财物收下。主仆两人又清算了一番南清宫的帐目,时已近午,德芳因想起与楚王之约,忙把家常衣服换下,急匆匆的往楚王府走去。
去至楚王府中,丫头们只说楚王和人骑马去了,恐一时半会的回不来,德芳只得在书房里侯着,随手拿起一本书来解乏。也不知等了多久,楚王敞着衣服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嘴里直嚷:“热死了!热死了!”德芳忙放下书本,道:“这些日子早晚都凉,当心吹了风!”楚王顺手把外套脱了,扔给侍女们,笑道:“你倒去外边跑跑跳跳的试试?不出汗才怪呢!我比不得你,能安安静静在一个地儿坐着,镇日介像入了定似的。”德芳笑道:“楚王哥哥朋友遍天下,今儿这个来请,明儿那个又来请,当然定不下来了,哪似我这个讨人嫌的,想出去玩也没人邀呢!”楚王正由侍女们端水擦脸,听见这话,笑着走了过来,道:“不能够罢,前儿我还听说晋王想请你过府听戏,还请不动你的呢!”德芳只得道:“晋王那边太喧杂,人也多,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有,我可不去。”兄弟两个说着笑话,楚王只穿着一件暗红色锦缎上衣,底下着一条翠绿碎花绸裤,裤脚并未扎起,便往卧塌上一靠,先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折腾了这半日,也怪累的。容我躺一会子罢。”德芳坐在塌沿上,笑道:“自早上起,算了半日的帐,也够累的,但想着昨儿与你讲好了的,怕来晚了,被你骂,所以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要知道来了也得等上这半日,我就先在家里睡一会子了!”楚王笑骂道:“这叫什么话!竟把我说成那斤斤计较的人了!你要也累了,就趁早脱了衣服在这儿躺会子,不然,少废话!”德芳只得笑道:“你这是成心来欺我了!我走到这儿来,汗珍早湿透了的,现时脱下来,必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冲撞了哥哥,可是不好的。”楚王立起半个身子来,骂道:“放屁!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爱讲究!我们从小一处大起来的,怕什么?!”说着,就来剥德芳衣服,笑道:“既是自己不肯脱,我来替你脱罢!”德芳忙跳开去,远远的笑道:“哥哥莫闹!叫外头小丫头们听见了笑话!”楚王又岂肯罢休,干脆光着脚跳下塌来,就要去捉德芳,德芳一早闪到外厢屋里去了,扶着桌子只笑着摆手道:“好哥哥,快饶了我罢!”楚王双手叉腰的掀了竹帘走了过来,假愠道:“以后还敢不敢像小姑娘似的磨磨叽叽找不痛快了?!”话未说完,自己倒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德芳把手耙了耙楚王的脸,笑道:“还说我呢!看看你自己的这个样子,衣衫不整,连布袜也不穿的,你倒有理起来了!!”正谈笑间,外间有婆子进来回事,见两位王爷谈的高兴,她也满面堆笑道:“回八殿下的话,您府上的青云过来了,说有事要禀报呢!”楚王只教:“让他进来说罢,以后你记着,八殿下家的下人有事过府,都让进来说话,不必避让。”婆子忙了应了一声,复又出门了。其间楚王又踱回里厢,躺到榻上去了。
青云由小丫头引了进来,先向德芳抱拳道:“禀王爷,今天朝堂上有人递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密告信,里面尽写着秦王的坏处。太子见此信大怒,教人去查找写信的人,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御史台陈铭闻上万言书一封,尽陈写信之人的卑鄙无耻,并为秦王殿下平反,一条一条驳斥信上所捏造的罪名。如今朝中之臣大多义愤填膺,上书附议陈铭闻大人所言。”楚王在里厢听见了,又掀帘走了出来,向德芳笑道:“这别又是你玩的手段罢!趁早快言明了,省了一顿打。”德芳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笑骂道:“真是冤死我也!我要是有这样恶毒的心,情愿教牛头马面勾去下在十八层地狱里!”说着,又拉过青云,一本正经的道:“不信你可以去问青云,今儿一早我就和他算帐来着,哪来的时间算计别人!”青云忙堆笑道:“是这话,楚王殿下可真是冤煞我家王爷了。”楚王撇了撇嘴道:“青云是你的心腹,在他面前说一说,又有什么要紧!”德芳气的又是跺脚,又是赌咒,才算勾去了楚王满腹疑虑。青云回完了事,便回南清宫去了。楚王挽着德芳的手,笑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在我家吃晚饭罢。”说着,与德芳两个进了里厢,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谈些什么亲密的话,直到丫头们端上饭菜来才住了口。
这日夜间,德芳出的楚王府来,却不往南清宫而去,只教马车夫径自把车赶回去,自己却坐了不知哪里来的轿子,消失在夜幕之中。
话分两头,秦王正在府中与齐王商议秘密的事情。齐王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字纸来——这是今早突然出现的秘信的手抄副本,恨恨的道:“哥哥手下的门客我都问遍了,谁也没有写过这样一封信。也不知这是谁干的,难道是太子一党?”秦王摇了摇头,道:“太子虽目中无人,但还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白白的落一个口实给我。这件事,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针对太子而不是我。”齐王将信掷与桌上,道:“这到底是哪谁干的好事!搅的满朝不得安生。”秦王冷笑道:“不管他是谁,都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若是想投于我府第门下的,应该马上就会现身邀功才是。”正谈论间,外间丫头向里喊道:“禀王爷,八贤王殿下求见。”秦王与齐王皆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许久,还是秦王说道:“快请进来!”少时,丫头拉开格子门,德芳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见着秦王,先抱拳道:“秦王哥哥与齐王哥哥,一向可好?”秦王寒暄道:“还不是那样,一年又一年的耗日子罢了!”言毕,忙招呼德芳坐下。德芳推辞再三,只在两人下首坐下了,神秘兮兮的笑道:“秦王哥哥,恭喜你了。”秦王忙顾左右而言其他,笑道:“我有什么喜?”德芳冷笑两声,整整了衣服的下摆,鄙夷的笑道:“两位哥哥快别在我面前装蒜了,你们比谁都明白德芳在说些什么。”秦王登时拉下脸来,问道:“你什么意思?!”德芳笑道:“今日出现在朝堂上的那封信,是弟弟送给哥哥的大礼!”秦王怒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快趁早把你那些尾巴收起来,若再有下次,小心我在父皇面前告你的状!”齐王也来劝德芳道:“你这孩子太不懂事,如今天下太平,你为什么偏要生出些事端来呢?!幸好这话是在我们面前说的,若是你在别人面前也这样乱说,仔细你的皮!!”德芳连着冷笑了数声,只道:“秦王哥哥与太子二分天下,这事在长安城人人皆知,何来天下太平之说?!论能力,秦王并不比太子差,可多年来,仍不能如愿以偿,你知道这究竟是为何吗?原因就在于你和太子已经旗鼓相当,互相制约,反而生不出事端。天下一旦太平,对于像您这样的野心家而言,就是一种灾难!你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达成野心的缺口!所谓‘乱世出英雄’,就是此理。”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把齐王说的目瞪口呆,秦王冷笑道:“但是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此事一旦处理不当,反而于我的名声有损哩!”德芳忙道:“现今御史台陈铭闻是我的心腹,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制造出一场惊天动地的舆论之争来,让太子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此事只是一个由头,今后我会在父皇面前不断的贬低太子,让父皇也厌恶他。届时,太子失去了父皇的喜爱,祸事也会随之而来。”秦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心想:“看来今日之事,亦在他的算计之中,这人实在太可怕了!竟能为了今日之谋,不声不响的曲意承欢多年。如果把这种人留在身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会被他算计至死……”秦王主意打定,坚决不招惹德芳,只笑道:“此计甚妙,但你来此之前,可曾与楚王商量过?我可不想担负一个离间兄弟的罪名啊!”德芳看出了秦王的疑虑,冷笑道:“不瞒两位哥哥说,楚王难成大事,我早有另谋高就之意了!而且哥哥恐怕不收下我这个谋士还不行呢!”齐王问道:“此话何解?”德芳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方才我入府前,瞥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鬼鬼祟祟的在秦王哥哥府门前徘徊,不知他是不是太子派来的耳目呢?”秦王听得此言,如雷贯顶,可还是保持着镇静,强笑道:“你怎知他是太子的耳目?说不定根本没有此人,只是你为让我接受你而编的谎话罢!”德芳倏的站起,冷笑道:“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耳目,随便你信或不信。只是如果错过了这一次时机,今后事情的走向到底会变成怎样,就谁也说不准了!我相信以秦王之精明,是绝不会白白的放过这个机会的!你若是想清楚了,凭你来南清宫找我。”说罢,转身就走。跪在外间走廊上的丫头忙打开格子门,德芳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秦王却突然把他叫了回来:“反正太子也认定你是我的同党了,与其多一个壁上观的,不如多一个朋友来的好!”德芳转过身子来,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秦王将德芳迎了回来,三人亲密的围坐在一块,秦王问道:“贤弟对于今后之事,有何看法呢?”德芳毫不保留的说:“太子知道我往秦王府上来,作为报复,一定会拉拢楚王,本来楚王不足为惧,我只怕到时太子会在父皇面前提携楚王,使我的风头被盖过去。”秦王忙问道:“那可还有什么计策可以应对的?”德芳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太子就会这样深谋远虑,想到这一招。他毕竟做了多年的太子,已经习惯了优越的环境,就像猎场里专为打猎而养的兔子一样,因为平时没有捕食者的威胁,逃跑的能力已经退化,成为贵公子们的活靶子。但话说回来,太子宫中还有不少饱经世事的宫官,我们真正要对付的人,其实是他们啊!”秦王忙追问道:“贤弟有什么好的计策,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听,也好让我放心一些?”德芳全不保留,将心中想好的一些计谋全说了出来,说如此如此,这般如此,听的齐王汗颜不止,秦王亦赞赏有加,道:“八贤弟果然聪明绝顶,当初为何不早入了我府下呢?”德芳冷笑道:“当初我刚入京,根基未稳,如果贸然加入某个党派,必死无疑,而且也显不出我的本事来。”秦王对这张狂的八贤王毫无办法,可此际又非用他不可,只得干笑一阵掩饰了过去。
三人一道秘密的筹划了大半夜,德芳才从秦王府的后门走了出来,头上披着一件棣棠色的衫子以避人耳目,但在他心中,只恨不得让太子的耳目当面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