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无数乔木与灌木高低掩映成的深深绿荫下,不多时便抵达敌方营地的外沿。
刚才那架直升机已在坡顶停定。
那是一架武装运输机,从其中跳下来好几名肩挎微型冲锋枪,身着迷彩装的士兵。
这些人个个深目鹰鼻,神色彪悍,一瞧便知俱是惯于逞凶行恶,杀人不眨眼的人物。
他们朝着坡下的营地一阵呼嚷,操的却是葡萄牙语。
幸好我未雨绸缪,在飞来巴西之前已恶补过葡萄牙语,此时勉强能够听懂。
听他们的语言,竟是在召唤奴隶,命令他们过来搬运东西。
我心中一震。
片刻之后,果真从一个帐篷里络绎走出十来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人,在最后走出的两名手持微冲的士兵的监视下,无精打采地向坡顶走去。
我不由惊怒莫名。
我知道亚马逊雨林中一直有着捕奴、贩奴这等灭绝人寰的罪行存在,但当亲眼见着驱使奴隶的情景,内心仍旧不免强烈泛起荒谬绝伦与义愤填膺的感觉。
距1861年林肯宣布废奴,迄今已过一百五十多年,想不到世上竟还有奴隶存在。
历史当然有惯性,但是我却无法解释为何这该死的惯性存留的时间会有这么的长。
或许一百五十年也不算长,在历史的长河中只能算着短短的一瞬。然而这一溜时光,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七八辈人来说,却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很多时代背景,很多个体事件,只不过是历史上的一瞬,或是统计学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千分点、万分点甚至百万分点,但对于当时人、当事人来说,却意味着一生的苦与乐,悲与喜。
眼前这些形如槁木的奴隶与监押他们的士兵,我瞧不出他们在肤色、发色或是瞳色上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都是同族之人。
异族的奴役,惨烈却易被曝光。同族的奴役,澈骨而难于洞烛。
它们非是起源于文化、种族的异同,而是来自于强势阶层毫无止境的贪念以及对弱势阶层毫无底线的蔑视。
但我不得不说,其错不在贪,而在贪错了方向。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人不免一死。
这短短的生命的意义,是上帝给每个人布下的命题作文。
作文中浮现的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本不过是道具与布景,是纸上幻梦,答题人却往往迷失其间,忘记了真正该做的,应是围绕主题,沉心而思,静虑而作,最终破题而去。
衣衫褴褛的奴隶们开始从运输直升机搬下一箱又一箱的货物。
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痛苦、绝望与麻木。
他们可能是生活在亚马逊雨林深处的原住民,可能是居住在穷乡僻壤的农牧民,还可能是来自城市的流浪汉,如是种种,不幸被人捕掳、诱骗,沦落如此。
他们非但精神萎靡,身躯枯瘦,衣裳破裂处更显露出肌体上一处处大小不一的伤口,其中多为鞭痕。
我不忍去想象他们深陷于奴役之中,每日每夜所遭受的肉体痛苦与精神折磨,更不忍想象他们与家人之间的刻骨想念,对难寻彼此、今生永隔的绝望。
我与鹿葵伏在一道隐蔽的土坎下,头顶一丛浓密厚实的灌木叶,静静地瞅着眼前冷酷的场景。
伴随着一道清新如兰的气息,鹿葵的声音响起在耳畔道:“好可怜。”
我冷冷道:“他们大多数人一朝沦陷,再无法得到自由。直到生命消逝时,以死亡为代价,方得解脱。”
鹿葵听了,神色更是哀戚。
一个瞧上去五十年纪的奴隶尤令人侧目。
他背着一个与自己身形等高的长条木箱蹒跚前行。其身体显是衰弱至极,一步一喘,如一具拖着货物的老旧木板车,吱吱呀呀,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有如逆流中的小舟,他渐渐被一个又一个同样扛着货物的奴隶超过,落在人流尾部。
旋即一名筋肉粗横、恶形恶相的士兵走上前,对着他一阵斥骂。
士兵的眼神冰冷无情,像是瞧着一架老旧破败的机器,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烦。
这衰弱的奴隶极尽神色,发出干涸嘶哑的声音乞求宽宥。
回应他的却是重重的一个枪托。
砰然一声,枪托分毫不差地撞上他的腮边。
他如一段折断的枯枝般扑跌倒地,背上的木箱轰然坠落,摔得四分五裂,所装的货物跌将出来,竟是一枚长长的火箭筒。
我眼皮一跳,那是“毒刺”,全世界知名的便携式防空导弹。
士兵一口唾沫啐在那奴隶身上,抬腿向他狠踹。
可怜的奴隶连惨叫的力气都已丧失,在士兵凌厉的踹踏下不断发出沉闷混浊的痛哼声。
我难以按捺,从身旁拣起一颗石子,就欲运力向那士兵射去。
鹿葵一把拉住我道:“你有把握一下将这么多士兵制住?”
我望了望散布在方圆百米范围内,俱手持冲锋枪,目光四处逡巡的七八个士兵,叹道:“要制服这几人并不困难,难在不引发任何响动。随便一声枪响,即会惊动四周所有的敌人。”顿了顿,咧嘴笑道:“不过怕他个鸟,大不了大干一场。”
鹿葵嗔怪地瞪了我一眼,道:“稍安勿躁!”紧接着右手一掏,从腰袋中掏出一大把黑糊糊的东西。
那是一抔蠕动着,有拇指大小的青黑色昆虫。
鹿葵松开五指。
十多只黑色昆虫振翅而起,在她四周浮空盘旋。
鹿葵将由一根黑色细绳穿着,挂在颈项间的口哨含在口中。
我这才瞧清,这玛渡渡巫女们通配的口哨为樱桃大小的小球,通体血红,上有数窍,瞧来很是精致可爱。
我后来才知,此哨名为“血珠哨”,乃是以主人之血炼制而成。
鹿葵轻轻吹动血珠哨。
昆虫们四散开来,飘飘忽忽地向前方飞去。
每一只的目标都是一名士兵。
在无声无息之间,它们飞至各自的目标身旁,随之尾部一阵颤动,纷纷喷出一团浅浅的,肉眼难辨的雾来。
没有一名士兵发现这些昆虫的存在。
薄雾见风即长,瞬时将一个个士兵笼罩住。
没有半丝惊觉或躲避,数息之后,士兵们俱皆颓然倒地。
对那名老年奴隶暴烈施虐的士兵亦不例外。
一众奴隶看到这一切,尽皆停下脚步,脸上一片茫然。
鹿葵闪身而出,用流利的葡萄牙语向他们表示自己是来帮助他们逃脱奴役的人。
我跟着闪出,一面示意奴隶们保持安静,一面招呼他们跟着我循我与鹿葵的来路向外退去。
鹿葵指使两名奴隶前去扶助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年奴隶。
奴隶们将信将疑地跟我走着。
一名身材高壮的黑人奴隶快步上前,说道:“你可知奴役我们的是铁巴战线?我们若跟着你们逃亡又再被他们逮住,会被处死的。”见我神色有些不屑,一挺胸膛,浑身肌肉为之鼓张道:“我倒不怕死,只是为了其它人作想。”
我郑重其事道:“我们既带了你们走,哪怕拼死也会对你们负责到底。”见他还有犹疑,我一个旱地拔葱,腾身两米余高,止藏闪电挥出,以肉眼难辨的极速连斩数下,周遭几根戟指天空,俱有碗口粗细的树枝应刀而断,齐往地下掉去。
随着我身子的向下回落,止藏游龙般闪着一片银光飞转四周,带起一股罡风将这几根既粗且长,眼见即将掉落地下的树枝高高卷起,在一片哗啦声中,顷刻间将它们各自剖一为二。
紧接着这十来爿树枝狠狠摔下,在我内气的牵引下,准确整齐地在前方撤退路上一个小水坑上方拼成一个搭桥。
所有人都被我这远超常人的力量与目眩神迷的剑技震惊当场。
我斯文有礼地躬腰伸手,向他们做出一个“请往这边走”的姿势道:“还请大家抓紧时间,否则若真被其它铁巴战线士兵发现,冲突起来,我能力再强,也难保每一个人的安全。”
终于,我与鹿葵领着一众奴隶在远离武装营地的一处丛林里停歇下来。
这时两名被派去救助那老年奴隶的人赶过来,摇头叹气道:“老迭戈死了。”
“老迭戈“那枯瘦、沾满尘土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不远一处开满鲜花的草地上。
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命运之剑,同时斩断了他家人那与他重逢的希望,再无转机。
他的生命在世上激起的最后一道涟漪,也就他这一众苦难兄弟的唏嘘与嘈议。
我让奴隶们的领头人,那高大强壮,名唤“弗里德曼”的黑人维持着秩序,一面找鹿葵商量。商量的当然不是老迭戈的后事,他生若浮藻,死若微尘,我有心垂怜,却也没条件在此刻给予他更多的沉悼。
我对鹿葵道:“我刚已问过,这些人都是最近从巴西其它地区被运来这里做苦工的,对亚马逊雨林并不熟悉,恐怕得有人为他们带路,不然他们走不出去。”皱眉道:“但我们还要留下来破坏铁巴战线的营地。”
鹿葵瞧着我道:“要不你送他们走,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足矣。”
我悚然道:“那怎么行。你巫术虽高,但并不擅长腾挪奔跑,没有面对危险迅速脱身的本事。无论如何,保你安全是第一要务,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来的。”想了想道:“只能你带他们离开,我留在这里。”
鹿葵眨了眨眼睛,盯着我道:“你很在乎我的安危?”
我笑嘻嘻道:“当然!保护女士乃男士应有之义,特别是对你这样一位乖巧可爱的小姑娘。”
鹿葵俏脸一片讶然道:“你真觉得我乖巧可爱么?”轻吁一口气道:“我曾那样地找你的麻烦,差点还取了你性命。”
我一脸捉狭道:“因为以你的巫术水平太低,不能对我构成真正的威胁,所以才觉得你可爱。”
鹿葵一怔,怒道:“如此我更应该跟着你,待你被人杀掉后为你收尸。”
我耸耸肩道:“我倒无所谓,”瞧了瞧不远处的奴隶们道:“只可怜这群哥们,才从魔窟里出来,以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若没人带领,只怕泰半会死在这茫茫亚马逊雨林中。”叹道:“同样可怜的还有他们那些倚闾而望的亲人,将彻底失去他们。”
鹿葵一双明亮的眸子死死瞪着我,片晌后轻吐一口气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些人必须得到妥善的安排。”顿一下道:“不过并不需要我陪同他们。”
说完,她便将弗里德曼招来,拿出一个碧绿色的细竹筒递给他道:“寻一空旷之地放飞里面的飞虫,自有人会来找你们。你只须请他将你们带往最近的城镇即可。”神色严肃地叮嘱道:“进城镇后勿要报警以图揭发铁巴战线,那反会为你们带来危险。”掏出铅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弗里德曼道:“届时联系这个人,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给你们每个人发放足以回家的路费。”
弗里德曼本鹰视虎盼,略带凶相的眼眸中此刻浸满感激,肌肉虬结却满布伤痕的双手颤抖着接过纸条,向鹿葵深深一揖,缓慢而有力地说道:“谢谢。”
我与鹿葵在一片欢呼与感谢声中与他们告别,复向铁巴战线的营地赶去。
离开这群刚摆脱奴隶身份,如涸辙之鱼重归江海,脸上充满希望与欢悦的难民颇长一段距离后,我扭头瞧向与我并肩而行的鹿葵,别有意味地道:“不论是在雨林内还是雨林外,太巫女似乎有很多可供驱策的人手,完全不似你的大部分同胞。”
鹿葵淡淡道:“我身为太巫女,职责之深重,远超于一般族人,自然也应拥有更多可调度的资源。”
当我们再次潜近铁巴战线营地时,只听得营地警报声连连,大量操持武器的士兵正以营地为中心,向外层层展开地毯式搜索。
显然他们已发现大批奴隶的失踪。
到得事发点,果见那些晕倒在地的士兵已被救走,换了另一些士兵正检视当场。
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不远处一架直升机正徐徐升空。
我俩面面相觑。
这自然是将于空中对那些难民进行追踪。
鹿葵急切道:“若叫这直升机追上,他们必死无疑。”
我略作思量,问道:“你哪些小虫还能迷倒人吗?”先前我瞧得分明,在喷雾迷倒那些士兵后,青黑色的小虫们又一一飞回鹿葵掌中,被她收回,一个个精神抖擞,显非一次性法具。
鹿葵道:“每只酣虫足可吐药五次,再致晕几十个人不在话下。”
我道了声“好”,手指越过遮掩住我们身形的土坎,指向不远处正拾掇着先前难民抛下的武器箱子的二十多个士兵道:“处理掉他们,问题就迎刃而解。”叹道:“可惜如此一来,势必引来敌人,再无法对他们营地展开进一步破坏。”
鹿葵故技重施,二十多名士兵在酣虫的作用下尽数晕倒。
我跳进场中,捡起一支“毒刺”。
“嗖!”一枚导弹带着腾腾火光从我肩上的弹筒中急速射出,带着一道烟轨冲天而去。
明亮天光中,它飞蛇般蹑尾追至那架直升机身后,一口咬去。
刺目的耀光与震天的爆炸声同时绽放。
直升机空中解体,崩为千百碎块,如雨坠下。
我抛下手中的“毒刺”,道:“敌人将至,快趴到我身上来,我背着你冲出去。”
鹿葵面色一赧,但很快遵照我的吩咐移身贴来。
我双手反扣,将她托上后背,沉声道:“手脚圈紧我!”下一刻,运力发足向北面奔去。
北面乃空木岛所在,唯此方向方能令铁巴战线的士兵不敢过份追击。
我足下风生,两旁草木丘石化成一抹抹残影急速后退。与此同时,脚步声、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可瞧见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朝我俩包围而来。
我速度固然疾快,然而那些士兵们本就离我们不远,大多不过数百米距离。他们在全力赶来中,有不少已发现我的踪迹,举枪射来。
子弹呼啸而至,我手中止藏吞吐闪烁,在不断的叮当声中,精准无误地将子弹格挡扫开。
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兵发现了我们,一时枪声大作。
任我武功超绝,也无法无一漏缺地同时格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弹雨,更莫说背上还有一个鹿葵,多少影响我轻功的施展,更令我顾虑重重,直怕子弹伤到了她。
一梭子弹向我腹部射来。
此正是我力竭之时,没有把握能将这些子弹全部荡开,唯有跳开避让。
我刚要跃起,却察觉背后飞来一颗子弹,以极高明的角度封死了我上升的空间。若我强行腾跃,则会使鹿葵硬吃这颗子弹。
我心头一紧,我可以或伤或亡,但决不能让鹿葵受到一丝伤害。
我收身止跳,止藏一旋,紧贴腹部,合身向前方激射而来的子弹迎去。
子弹尽数射在止藏刀面上,火花四溅。
我强忍被子弹劲道震得酸麻的感受,就势下扑。
射出背后那颗子弹的人眼力、反应、预判与准头都属超绝,乃是不可多得的用枪高手,我实不敢在四面受敌的时候承接他来自身后的攻击,唯有尽力趋避。
一扑之下,我身子几乎平贴地面,掩藏在杂乱而蓬勃的灌木丛中,同时脚部发力,向前射出十来米。
几乎所有的攻击都为之落空。
就连身后那高手也未再发出对我产生威胁的攻击。
这不光是因为灌木丛对我极好的掩护,更因我的移动能力远超所有的敌人的预料。
期间身后传来好多响子弹入土的“噗噗”声,显是敌人有朝灌木丛中射击,只是他们射击的地点,远远落后于我实际的位置。
待胸腹即将及地,我伸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再度平平飞起,如掠波的海燕般低空冲翔,一呼一吸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再次前掠十来米距离。
鹿葵紧紧贴在我肩背上,吐气如兰。
温柔的感觉从后背传来,沁心透骨,更激起我保护她丝毫不受伤害的决心。
然而还未等我缓上一口气,伴着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一颗子弹以难以想象的高速朝我们背心射来。
我顿时魂飞魄散。
这等准确凌厉的射击,定又是那用枪高手发出的,且这回他显然使用的是性能极为霸道的狙击步枪,不然无法射出如此高速的子弹。
我旧力已竭,新力未生,再难大幅度地挪移腾跃。
可是我还背负着鹿葵!
我脚尖在地上一旋,霎时间扭转身来,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稍向一旁侧了侧身子。
鹿葵虽不会武术,但视听极为灵敏,显然也已察知身后有子弹射来。在我强行扭转方向,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与子弹之间的那一刹那,她撕心裂肺地叫出了一声:“不!”
“蓬!”一片血花飞溅。
“不!”鹿葵全身发抖,再次惊声尖叫。
我扑跌倒地,带得她也倒在地上。
她翻身起来,哭泣着扑到我身前,急摸我的胸膛。
我忍着剧痛一把将她再次拉倒在地,咬牙切齿道:“躺着!不要动!我没有中弹身亡,倒快被你摸死了!”
在我的大力拉扯下,鹿葵趴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她侧脸望着我,两眼早已泪水四溢。
我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用右手指了指她视线不及的我的左肩道:“不用乱摸,我死不了,只是皮肉伤。”
亏得我那拼命一侧,子弹擦着我的左肩而过,射掉了很大一块皮肉,但并未伤着骨头。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鹿葵听得只是皮肉伤,立时破涕而笑。
此刻没有时间让供我从容包扎伤口,我右手手起指落在左肩连点数下,勉强让伤口出血缓了缓,又将鹿葵抄在背上,继续奔逃。
这下我学乖了,奔窜时再不敢将力气用尽,留着三分力道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偷袭。
我一面对鹿葵冷冷说道:“千万不要说什么放你下来的傻话。此刻放你下来,唯一的结局就是我俩都死在这里。”
鹿葵亦冷冷回应道:“你想多了。”一面在我伤口处涂抹着什么,让我觉得一会儿温,一会儿凉。
我旋即醒觉那是玛渡渡族的神药——双生浆。
双生浆的确效果非凡,片刻之后,血竟止住了。
后方及两侧围来的士兵终于被我们远抛身后。
然而前方还有士兵赶来。这些士兵通过簌簌摇晃的灌木判断着我们的位置,不断射来密集的子弹。
我一面贴地冲行,一面又要躲闪或格挡子弹,应付得相当辛苦。
终于,前方灌木丛尽,抬眼望去,二十多名士兵正在灌木丛外的草地上严整以待。
再稍作观察,我心中叫苦。
除眼前的士兵外,在更远的地方,几处各自相离甚远却能对我们北逃路线达成火力覆盖的地形高点上还另有埋伏,从草叶间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枪口口径可判断,设下的都是机枪点。
我背靠一株粗大矮壮的灌木之后,手指向颈后连点,指出几个机枪点所在,喘着粗气问道:“酣虫能将那几名机枪手放倒吗?”
鹿葵瞧了瞧,摇首道:“不行,太远了!尤其有两个点还架在树冠上。”叹道:“酣虫飞行速度既低,可操控距离亦短,只能攻敌不备,难以长距离或快速制敌。”
枪声又响,一梭梭子弹向我们藏身点射来,幸好要么射偏,要么就被我们背靠的灌木挡住。
我拉着鹿葵伏低身子,任子弹由两旁呼啸而过,决然道:“以我之力,纵能击倒眼前这二十多个敌人,也很难同时应付那几架机枪的扫射。哪怕漏过一颗子弹,都可能使你陷入危险。不如我先冲出去吸引敌人的火力,你再悄悄向北离开。我保证能使他们无暇对你展开攻击。”
鹿葵摇头道:“不!”神色异常坚决,同时从我的背上滑下,摊开双手,一只只酣虫由其掌上振翅而起。
她明珠般的眸子凝视前方,双唇微微翕动吹动血珠哨,瞧上去犹如天涯思君,吹动乡音的幽怀少女。
酣虫摇曳着向林外的士兵们飞去。
很快,只听一阵“噗、噗”声响,不少士兵委顿倒地。
然而敌人亦发现了酣虫的存在。
酣虫很快纷纷在敌人密集的射击中化为齑粉。
鹿葵眸中泪光隐现,猛然抓住我的手腕,望着我,斩钉截铁道:“背着我,我们一起冲出去!”
见我面色犹豫,她以蕴含着无穷信心与温柔的声音道:“当你觉得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大叫一声‘阿雅达’,她是至高无上的女神,会保佑我们的。”
我飞龙出渊般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纵身跃出灌木丛,冲进草地上的敌群。
群体阵亡的酣虫没有白死,它们放倒了七八个敌人,指数级地降低了我对敌的难度。
止藏化作闪电,泛着白光电芒,发出霹雳声响,随着我迅快无双的身形一道又一道地****西击,打在每一个敌人的身上。
一个个敌人溅血抛跌。
敌人在惊慌散乱中仍旧持枪射击,只是他们的子弹纷乱无章,大多吃了土,有点准头者,也被饱含内劲的止藏扯得犹如狂风中的枯枝败叶,被电光精芒击打得四散开去。
在我暴风骤雨的攻击下,十数个敌人最终一一倒下。
我收停止藏,轻轻吐了一口气。
突地一声暴喝,一个本已伏地不动的士兵突然翻身,双手握着一把微型冲锋枪于我左侧三米远处开枪向我们射击。
猝不及防之下,止藏虽以最快速度做出格挡,仍有一颗子弹漏网而入。
鹿葵一声痛哼,一股鲜血从她腰后喷出。
我顿时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
那士兵发出夜枭般尖厉的得意笑声。
他并未受多大的伤,故意装死倒地,为的便是好对我们施以暗算。
且此贼并非别人,正是一枪托打死老迭戈者。
如同那时,他的眼中仍旧满是轻蔑与残忍。
我目眦欲裂。
他的手指再次扣动扳机,射出一梭子弹。
我疯虎般向他扑去。
止藏化作一道激光。
子弹一遇这道激光,便被弹向远空。
激光逾来逾烈,灿若白练。
最尾一颗子弹被刀切豆腐般一分为二,噼啪爆散开来。
这不知人性为何物的士兵瞧着眼前有着鬼神莫测之威的止藏,终于瞳孔暴张,整张脸陷入极度的恐惧与扭曲。
我流星般扑至,右膝撞在他的胸膛上,“咔嚓”,骨裂声响起。
止藏同时毫无花巧地透其颈而过,直没入柄,直至将他钉在地上。
鹿葵手脚依旧环绕着我,我能清楚无误地感受到她想要紧贴我的努力。
然而她的肢体却渐渐瘫软。
小时候我饲养的那只心爱的兔子,临死前也是这样,充满对我的依恋和依赖。
我却无能为力。
我心中痛不可抑,直欲仰天长嘶,然而喉间哽痛,竟发不出声来。
“哒!哒!哒!哒!”
布置在几个制高点的机枪终于开火。
我竟兴不起一丝抵抗的念头,似乎渴望一死了之。
背后的鹿葵动了动,闷哼一声后,以微弱的声音在我耳侧说道:“带我回空木岛。。。。”
我闻言猛一激灵,回过神来,一时又觉悲极,哽声道:“好!”从尸身上跃起,刀换左手,右手反手背上扶着鹿葵,开始艰难地向前突进。
然而敌人的子弹绵绵不绝,我使出浑身解数,又闪又挡,终究还是如逆风前行,每进一步都艰辛万分,耗时良久。
如此下去,我若不被子弹击毙,也会在脱离敌人攻击范围前力竭而亡。
正在我心底又一次萌生自暴自弃念头的时候,鹿葵又动了动,细若蚊呐道:“傻子!”紧接着她勉力提高声量,似吟似唱,幽幽沉沉地轻呼道:“阿雅达,请您护佑他!”娇软的身子在我背上猛地一挣。
“蓬!蓬!蓬!”
无数道并不响亮然而却充满张力的爆破声响起。
紧接着周围光线为之一暗,无穷无尽的墨绿色映入我的眼眶。
我霎时惊呆了。
那是周遭虚空中突然从无到有爆绽出的无数烟花展现出的绿色。
绿色的烟花,如中国人过年时所放那样的,一蓬蓬,一朵朵,一片片,在我们的头顶脚下,左右两侧,前后方向竞相绽放。
伴随着不绝的爆破声,一丝丝淡淡的绿色烟气在烟花怒放中恣意漫长,很快形成目不能极的一片大雾将我与鹿葵笼罩其中。
我伸手摸去,只觉雾中透着丝丝凉意,还有一种厚重触感,仿佛当中充斥着密度远大于空气的物质。
“哒!哒!哒!哒!”
几架机枪再度向我们倾吐子弹。
我暗叹一声,勉力提起体内所剩无几的内气,准备作最后的拼搏。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怒射而来的子弹在进入绿雾后皆突然减速,继而悬停在空中。
我瞠目结舌,凝神望去,只见每一颗子弹上都满布绿痕。再瞧得仔细一点,却见那些绿痕实际上是一根根细若人发的草丝。
草丝就这样兀地由雾中出现,千丝万缕地缠上每颗子弹,于其上交织环绕,似网兜一样拉扯着它,阻止它的运动。
奇诡的是,每根草丝不过数厘米长,俱是无根之物,其头尾都悬于空中,未连接任何固定点,在它们的缠绕下,却能使子弹凝滞在半空,既不前进,亦未下跌。
正惊异间,鹿葵有气无力道:“快走,我支撑不了多久。”
她的话顿时将我拉回现实,令我心中满是恐惧。
这诡异的场景,自是她施术的结果。
她已然受了致命伤,却又耗费元气施展这强大诡异的法术,无疑更是催自己的命。
我惶然道:“停止法术,我能冲出去!”随即厉啸一声,发足狂奔。
哪怕我的速度如风驰电掣,墨绿色的烟花依旧在周遭不停爆绽,绿雾始终笼罩着我俩。
没有一颗子弹能够射至我们近身半米远处。
我心在滴血,却知此刻决计不能停下脚步,否则只会让两人承受更多的攻击,令局面更加有死无生。
不知过了多久,一顷碧波展现在我的面前。
终于冲到了空木湖畔。
再不闻机枪的射击声。
鹿葵那神秘无双的法术也已休止。
随着前冲之势,筋疲力尽的我噗地一声跪倒地下,来不及喘一口气,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鹿葵由背上放下来,转抱在身前。
她的长袍早已被鲜血染透,原本健康红润的脸色灰败无光,眼神更是涣散迷乱。
我唤了一声,她只向我这方向微微偏了偏头,原本充满灵气的一双眸子却一动不动,显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泪如泉涌,心如乱麻,却又不得不强行压制心中的悲痛,争分夺秒地为她止血。
我却知道自己的努力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腰部中弹必然伤及脏腑,又拖延了这么久,在这一无专业医生,二无手术环境的雨林中,根本毫无救治的希望。
极度伤痛中,我的嘴唇被自己咬破,血滴沥而下。
若能以身替之,我宁愿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