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仍要从本能寺之变说起。
织田信长生前乃是日本境内一枝独秀的霸主,差一些就统一了日本全境。在他手下,有三名与他同样智勇双全、军政皆通的俊杰豪雄,那就是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与明智光秀。
在明智光秀弑杀织田信长后,丰臣秀吉很快率领军队将其击杀,为织田信长报了仇,扛起了继承织田信长事业的大义之旗。紧接着,丰臣秀吉继续征讨四方,逐一平定或压制各方割据势力,最终成为各方割据势力的共主,被天皇任命为“太阁”,在形式上统一了日本。
之所以说他只是在形式上统一了日本,是因为受那时日本社会文化、制度的影响,不管多么强力雄横的霸主,都无法真正地铲除地方割据势力,完全控制日本境内的全部武装力量,达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光是他,在他以前及以后的各代天皇、各届幕府,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织田信长属下另一豪雄,德川家康,在与丰臣秀吉交战落败后,亦屈服在其武威之下,成为奉其为主的诸多地方大名之一。
可惜天不假年,丰臣秀吉在老来所生的儿子尚未长大成年之际便撒手西归,刚攀上人生巅峰,霎时便似樱花般凋谢,如朝露般消融。
他的死很快引发各个大名对最高权柄的重新争夺。
大名们分化成为两个阵营。一者为继续以丰臣家为主的关西阵营,一者为奉德川家康为尊的关东阵营。大名们的选择更多取决于对个人情感及家族利益的考虑。在这样的考虑下,不少本是丰臣秀吉亲戚与嫡系部属的大名,加入的不是关西阵营,甚至也未袖手旁观,反倒成为了关东阵营的急先锋。
两大阵营很快便发生争战,继而爆发了日本历史有名的大会战——关原合战,最终以关西阵营的大溃败告终。关西阵营就此瓦解,更多的大名转投德川家康麾下。德川家康得此战之利,获得了掌控天下的实力与权柄,此后被天皇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在江户建立了皇皇浩荡两百余年的德川幕府。
德川家康城府极深,不论是在少时沦为一个大名的人质,还是在后来屈服于逼自己长子自杀的织田信长麾下,又或是在蛰伏于资历、声望并不超出自己多少,出身反倒远较自己低贱的丰臣秀吉属下之时,他都表现得从容淡然,既不死命抗争,也不绝望自弃,靠着自己的隐忍坚毅终于取得天下,成为笑到最后的人,也为自己在后世赢得“老乌龟”的“尊号”。
紧接着的十年中,德川家康持续对丰臣家以及亲近丰臣家的大名进行压迫、削弱,最终发动大坂之战,彻底消灭了丰臣家,令天下再无能与德川家相抗衡的对手。
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特别是丰臣家一些部属与友人恪守道义,不论情势如何不堪,依然对丰臣家不离不弃,最终舍身成义的事。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在关原合战中为关西阵营做出重大贡献,十年后又放弃安然生活,主动远赴大坂,在大坂之战中以数百人对阵数万人,杀得德川家康丢盔弃甲差点当场自刎,而自己最终英勇阵亡,被誉为“日本第一兵”的传奇人物——真田幸村。
故事如果到这里就结束,那便没有后世的关西联与东海联什么事了。历史的有趣就在这里,它的吊诡与巧合,有时候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时代自然是英雄辈出,其余不论,只谈关西阵营中的两大中流砥柱般的家族,那便是真田家与岛津家。真田家真田昌幸、真田幸村两父子的智勇超绝、义气无双固然令人心怀崇仰,而岛津家父子兄弟们的能力并不次于真田家多少,家族实力犹有过之。还与真田家不同的是,岛津家的领地“萨摩”非是冲突不断的四战之地,处在日本的西南隅,九州岛南部,这就为他们在历次的战争中保存实力提供了天然的有利条件。
在关原合战中失利后,岛津家就固守萨摩,不再与外界相争,虽遭德川幕府数次削减领地,但始终牢牢控制着萨摩一地,一直保有强力大名的实力与威望。
甚至还有传言,在大坂之战后,真田幸村与丰臣家的幼主丰臣秀赖并没有死,而是远遁九州岛,得到了岛津家的庇护。
三生大师简单陈述了一番这一段我早已熟悉的历史。她并未提及真田幸村与丰臣秀赖远遁萨摩一事。我忍不住就此事向她求证真伪,她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在我暗自咋舌之时,三生大师继续下讲。
二百多年后,以岛津家为藩主的萨摩藩成为日本率先向西方学习,引进现代科学技术的地方势力之一,并在之后波澜壮阔的倒幕运动中成为了绝对的决定性力量,最终终结了德川幕府对日本的统治。
在这个时期,当年分属关西阵营与关东阵营的那些政治力量,已演化成关西、关东两个大的武士集团。在倒幕战争胜利后,以萨摩藩及另一关西强藩——长州藩为首的关西武士集团,形成了对关东武士集团压倒性的压制。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期间同样发生了许多让人嗟叹唏嘘的故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以绝代的风姿登上历史舞台,又像樱花一样迅速凋谢散失在历史的狂风暴雨中的新选组。
新选组决死拥护德川幕府,乃是关东武士集团的精英骨干。老天并未让他们专美。关西武士集团同样有着一批誓死拥护在明治维新中成立的日本新政府,打倒幕府的剑豪。著名的动漫人物“绯村剑心”的原型——河上彦斋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都是最后的武士,不过大多性情残忍,视人命如草芥,也多半未得善终,几乎都固执着理想慨然赴死。
若故事到此为止,这不过就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吞吴的另一种翻版。
但历史总会给人带来惊喜。
在德川幕府倒台,关东武士集团受到极度打压,几乎烟消云散之际,新的矛盾又出现了。
关西武士集团通过倒幕战争而发展壮大,这令一心想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的日本新政府感受到了威胁。同时新政府为完成现代政治体制的转型,必然要消除“武士”这一凌驾在普通民众之上的特权阶层。
新政府为削弱地方势力和消除武士阶层所采取的措施引发了关西武士集团的剧烈反弹。双方交涉无果后,战争终于爆发,史称“西南战争”。
“西南战争”爆发在九州岛,以政府军攻进萨摩,关西武士集团彻底失败而告终。
不过岛津家早已在“西南战争”爆发以前,因新政府的“废藩置县”政策与其他所有藩主一样被剥夺了领地,由此在“西南战争”中关西武士集团并未打出岛津家的名号。领导萨摩军与政府军对抗的是原萨摩藩顾问——“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战争结束时,西乡隆盛剖腹自杀,其后也有颇多武士被政府治罪,但岛津家却算得上是未损干城,又一次大难不死。
不过总的说来,关西武士集团与关东武士集团终于成了一对难兄难弟,沦为了时代的弃儿。
在这之后,没落的武士们为维持传统的文化与荣耀,在坚守宗族与门第的同时,次第组建了一个个以地域为划分,用以交流文化、武术,保持彼此人脉关系的“武社”。在此基础上,渐而融合其他的宗社,形成了两大宗社联合组织——关西联与东海联。
一直以来,两联的主事者分别是当年的倒幕派首领,萨摩藩藩主岛津家与拥幕派旗手,会津藩藩主松平家。
当然,时代发展至今,关西联与东海联不再具什么权力斗争的性质,也很少发出什么政治诉求,只是崇尚传统文化,维系成员社会地位与利益的民间组织。
然而它们的能量却不可小觑。武士阶层的没落,那是相对整个日本社会又或政府而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与一般民众或普通民间团体以及企业相较,关西联与东海联可谓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乃是隐性的传统社会与上流阶层,抛开政治不论,对日本社会的经济与治安有着莫大的干预能力。
富有戏剧性的是,时至今日,关西联与东海联之间仍然存在化解不开的嫌隙。其间既有历史遗留的恩怨,也有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总而言之,这两大民间势力一直以来势如水火,冲突纠纷不断,甚至不时引发危害人命的治安案件,令日本警方很是头疼。
以往那些小打小闹倒还罢了,今次小野清河这举足轻重的人物骤然而亡,真正掀起了轩然大波。就此,关西联已有不少大佬发出声音,号称要组织力量对东海联展开血腥报复。
随着三生大师语调平淡的叙述,我的脑海中升腾出一幕一幕波澜壮阔的画面,争战、暗杀、权斗、阴谋,从日本战国时期到幕府末年,再至今时,无一不惊心动魄、震人心弦。
听到关西联众人号称要展开血腥报复之时,一幕夹杂着刀光剑影与鬼哭狼嚎,吞噬着无数生灵与房舍,满城大火冲天燃烧的画面浮现我的脑际。这是明治维新时期倒幕派与拥幕派在京都激战时的场景。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烧毁民宅三万余间,人员死伤无数。
谁都不希望同样的场景再现人间。
当然关西联的报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造成如此惨烈的局面。只不过不管是何种程度的报复,在现代社会都不应发生。一切的恩怨纠纷,都应交与法律仲裁。
三生大师道:“光祝介绍你到我这里来,固然是因为你表达了强烈的采访姝子的意愿,同时他也想借此催促我出面彻查清河的死因,尽早让此事步入法律轨道。”
我不解道:“警方不是早已认定清河先生是死于自杀吗?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警方的结论?”
三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知其他人如何作想,至少我敢肯定清河绝不会自杀。”目视远方,说道:“因为一个月之后,联内将召开一个重要会议,而他正是发起人。”
收回目光面色沉重地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会议主题,正是商议是否要对东海联展开打击。”
我不禁轻呼一声。
三生大师又解释道,“西南战争”结束后,以萨摩藩、长州藩为主体的关西武士集团虽然战败,但其在新政府以及整个日本社会中的影响力,仍是关东武士集团所不能比拟的。当时主持新政府,发动“西南战争”打败关西武士集团的大久保利通,与西乡隆盛同为“维新三杰”之一,本就是萨摩人,其实亦可算着关西武士集团中的一员。而西乡隆盛在举兵反对新政府之前,也本就是新政府的最高军事将领,是率领新政府军取得倒幕战争胜利的总指挥。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西南战争可以看作是关西武士集团的内部之争。当时的新政府,始终是由与关西武士集团相关的政治家主导着。另一方面,为防止德川幕府死灰复燃,关东武士集团一直以来都受到新政府的严密地监控与压制,直到二战过后方才渐渐放松。
三生大师浅抿一口茶水,继续道:“时至今日,我们关西联的影响范围完全覆盖了关原以西的整个西日本,然而东海联的影响仍主要局限在东日本的东海道一带,虽然东京所在的东海道地区为日本的政治文化中心,但总的说来,东海联的实力与声望较我们仍有不少的差距。”
她叹道:“问题就在这儿。因为旧贵族与宗社的存在,像我们与东海联这样的联合组织就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与必要性,政府也希望藉由我们对日本社会这一阶层进行统筹治理,非但不打压,反努力与我们进行交流协作。”
我笑道:“这哪算问题,反倒是好事。”
三生大师苦笑道:“若事情仅此而已也就罢了。东海联见政府介入,趁机建言应由他们对东日本的所有宗社展开收纳,扩张他们的影响,以达到制衡我们关西联的效果。”
我拍腿赞道:“东海联打蛇随棍上,倒是聪明得很。”
三生大师点头道:“这个建议实际对维持旧贵族阶层势力的平衡以及日本社会的稳定的确是有帮助的,政府对之也颇为认可。可是从关西联的角度出发,自然不希望对手发展壮大。更别说东日本那些未加入东海联的宗社,不少本就与关西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碍于不能表现得过于一家独大,关西联才未收纳它们,岂能还将它们拱手予人?”
三生大师叹道:“或许因我是修行之人,对名利之争看得更淡一些,只觉权势愈是能够得到制衡,利益愈是能够得到均分,从长远来讲,对整个社会及任何个人都是有益的事,何乐不为?不必太过拘泥于过去的恩怨与眼前的利益。”
我点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
三生投来饱含谢意的眼神,接着道:“清河正是联内反对东海联势力扩张最为激烈的人,由此他决意召开会议,统一联内意见后对东海联施以打击压制。”
我喟叹道:“这样说来,东海联有很大的嫌疑。”
三生大师沉声道:“非但如此。或因长年写作,清河近几年来有些精神不宁的症状。为此他找过好些精神科医生诊治过,都没有明显的好转。不久前又换了一个医生尝试,却不想清河竟突然自杀身亡,而近日我们才知道,这名医生正是东海联的人。”顿了顿,语气极其沉重道:“警方认定清河乃是自杀,但人人都知道,精神科医生有着多不胜数的的手段,可以诱使自己的病人自残甚至自杀。”
我以拳击掌,呼出一口气道:“如此说来,东海联暗害清河先生,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三生大师目光沉郁道:“不知道。警方现在尚未查出任何指向这名医生的罪证,所以我才想请你帮忙彻查此事。不管是不是东海联所为,总要有了确切的证据后我们才好决定下一步的举措。如果安排我们的人去查探,稍有不慎,就会与东海联起正面冲突。你武功高强,又身份中立,乃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当然,此事有着极高的风险,若非知道你是晋不贤的徒弟,我也不会提出这个请求来。”
这话无异于自承她与晋老师的关系极为密切,我趁机打探道:“不知三生大师认识晋老师多少年了?”我不敢直问他俩的关系,只能旁敲侧击。
三生大师轻轻一叹道:“五十多年了。”又道:“往事不必再提,你若有疑问,还是回去问你师父吧。”
我住口不问,暗自惊讶。听她这样一说,已可断定她必是晋老师的同辈人,现今至少六十岁开外。我忍不住再次打量她那少女般青春美丽的脸庞,心中啧啧称奇。
我这些小动作三生大师岂会不察,她嗔怪地瞪我一眼,复又笑道:“姝子的丈夫名叫岛津永彦,正是关西联目前的当主。我久不管联中的事,追查清河死亡真相的行动由他俩具体布置安排。他们住在鹿儿岛市,还请你前去与他们一晤。”
原来小野姝子所嫁的那个人人称羡、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就是关西联的当主。难怪小野清河不愿看到东海联发展壮大,搞不好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婿。
鹿儿岛市,现今日本鹿儿岛县的首府,数百年来一直是岛津家的大本营。它位于九州岛西南角,东临鹿儿岛湾,与日本著名景点——樱岛隔湾相望。
我从鹿儿岛机场出来,很快在附近找到一家名为“小五屋”的日用品零售店,告诉了店主我的名字。
这是三生大师教我的联系方法。
店主热情地接待我,拨通电话通知另外的人我的到来。
两分钟后,一辆宾利轿车停在店门外。
我依店主所引坐入轿车。
车子即刻发动,绝尘飞驰。
我刚以日语说了一句“麻烦你了”,才发现前排的司机乃是一名高大壮实,但身着裁剪合体的迎宾服的黑人。
黑人司机很快以纯熟的日语回了一句“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
旋即,他按下中控台上一个按钮,位于前排正中的扶手箱缓缓向后移至我的座位旁,箱盖自动打开。
我定睛一瞧,里面放着一瓶清酒,一瓶葡萄酒以及两个杯子。
他斯文有礼地说道:“柘先生,请随意享用。”
我取出一个杯子,倒上点清酒,慢慢品尝起来。
我并不懂品酒,此刻却有种微醺的感觉。
生平第一次体验这种高档次服务。
难怪人人对金钱趋之若鹜,其带来的物质享受果然有着令人心醉的魔力。
我对司机说道:“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黑人司机道:“我叫黑泽明,柘先生称呼我‘明’就是了。”
“噗!”我禁不住将一口酒喷回杯里。
黑人司机笑道:“我本法国人,这是我为自己取的日文名字,不巧与那位著名导演重名,倒让柘先生见笑了。”
我哈哈大笑,鼓掌道:“好名字,有意思,敬你这名字一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黑泽明载着我七弯八绕,历时半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住。
大门自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
我在前庭下车后,当即有一矮小瘦弱的老年人迎上前来。
他一面自我介绍乃是岛津府上的管家,名叫“岛津蒲晴”,一面说道岛津永彦与夫人已设好酒宴,在府中敬候我的到来。
刚入门厅,就见三男一女静立以待。
为首者乃是一名三十岁出头,身着和服的男子。其额角宽广、眉目坚毅,面容沉静、身材颀长,颇有一番气度。
其后则是一名亦着和服,满头簪钗、身形窈窕、双足如莲的女子。她低垂着脸,一时令人瞧不清其容貌。
再后面则是一名身穿西服,约有五六十岁年纪的光头男子。这男子身材不高、腰腹滚圆,予人有些肥胖过度的感觉。但瞧其渊渟岳峙、稳若泰山的气势,显是身具深厚的武学造诣。
还有一神色冷厉,身材瘦削,面容清矍,眼中闪烁寒芒,瞧来不怒而威的老者。
我已瞧出四人除小野姝子外,无不是可当一面的武学高手。
但包括我在内,当场武学修为最高的,却是瞧来形貌举止平凡无奇的岛津蒲晴。适才与他同行那片刻时间,我暗发内气探之,竟发现他整个人虚虚荡荡毫无气机反应。
须知即便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体含精血二气,在外来内气的刺激下,体内怎么都会产生气息的波动。
毫无气机反应的,只会是死人。
岛津蒲晴当然不会是死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功力已经高到能够操纵全身身体机能,内气完全收发由心的地步,堪为宗师级武学高手。
我当然再不敢造次,连忙就收回了内气。
一番介绍后,果不出我所料,走在首位的男子就是岛津永彦,女子则是小野姝子。光头男与那瘦老者则都是关西联的大番,分别名叫池田久幸和黑木川刚。
岛津永彦满面热情地紧握我手,欣慰道:“接到三生大番的通知,我们异常高兴。追查正好遭遇瓶颈,你这一来,终于可以继续下去了。”
池田久幸在旁附和道:“正因得你相助,三生大番才同意执行我们的计划,她本最是反对激化与东海联的冲突的。不光如此,三生大番更说柘先生武技超群、功力精深,同时与她有着深厚渊源,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得力臂助。当主夫妇与我们,都对你既感且佩。”
我谦辞着,于这会终于瞧清小野姝子的容貌,不由暗自震惊。
她竟和三生大师神似至极,一般的美丽与典雅。不同的是,她面上显现出来的并非三生大师那种超然与恬静,取而代之的是深锁的愁眉,忧郁的眼神与嘴角那一抹始终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冷抿。
正是晚饭时分,他们准备了一席丰盛的日本料理。
我忍不住出言探询小野姝子与三生大师的关系,岛津永彦答道:“三生大番正是内子的亲姑姑。”
我有些惊讶,想不到她们还有这层关系。如此说来,小野清河就是三生大师的亲兄弟。
难怪三生大师在追查小野清河死因一事上有这么大的发言权。
她也是难得,在痛失至亲的情况下,反倒较旁人更为克制清醒,成为阻止关西联向东海联施以非理性报复的关键性人物。
觥筹交错的同时,话题自然不离所要进行的正事。
岛津永彦道:“我们所要柘先生所做的事,既有一些见不得光,更有不小的风险。对此我们实感惭愧。虽然柘先生已经应承下来,但在具体行动开始之前,你随时可以收回自己的承诺。
他这一番豪爽率直的表示,不禁令我生出一丝好感。
我道:“不知当主口中的‘见不得光’意是何指?太过违背道义与伦理,包括蓄意伤害他人的事,恕我无法答应下来。”不光违背道义伦理的事,包括违反法律的事我都不想做。但事涉两联之争,双方各种手段施展起来又岂会囿于法律的约束。我作如此说,意思是抛开法律不论,如果是那些杀人放火、栽赃诬陷的事,我决计不肯答应。
岛津永彦与池田、黒木对视一眼,轻咳一声,略有些难为情道:“这些倒不至于,就是想请柘先生帮忙偷一件东西。”
他紧接着解释道:“三生大番也已向你提过,我们怀疑岳父的自杀是他的精神科医生做的手脚。非是我们胡妄揣度,实际上大多数精神科医生,是有能力通过心理引导的方式让病人精神状态不断恶化,甚至走上自毁道路的。”
我微微点头道:“或许如此。不过想要了解精神科医生对病人到底施以了什么样的心理辅导是很困难的事情,除非医生对心理辅导过程做了详细的记录。”有些恍然道:“难道有详细的记录存在,你们要我去偷的,就是这记录?”
岛津永彦摇头道:“没有心理辅导记录。莫说这医生是东海联的人,即便就只是一般的犯罪者,也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罪证。”话语一转道:“不过却有更为有力的证据存在。”
又道:“之所以对他如此怀疑,是因为我们了解到,他不但是东海联的人,而且他的诊所还是日本少数几个具备LSD医用资格的诊所之一。”
我略微一惊,讶然道:“LSD,就是那被称为世界上最强烈致幻剂的LSD?其不是早就已经停产并被禁止用于临床治疗了吗?”
我对各种精神类药物并不怎么了解,但LSD名气实在太大,我亦有所耳闻。其余不论,光是最强烈的致幻剂以及嬉皮士运动肇始物这两个称号,就足以表明它的药性之强,社会影响之深远。
LSD,即“麦角二乙酰胺”,在全世界范围内有着难以计数的狂热追捧者,其中不少人最终在它制造的幻境中自杀身亡。
岛津永彦道:“实际依旧有药厂在生产,更有不少医疗机构仍然在临床治疗中使用。当然,这些都是取得了所在国政府同意的,只是未向公众公布而已。”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借助LSD的药效,那医生想要控制清河先生的精神状态简直容易至极。”
岛津永彦道:“是的。所以并非我们无理取闹,综合种种因素,这医生真凶的身份真是呼之欲出。”
我完全认同他的意见。换作是我的至亲好友在这些情况下自杀,我亦会认定凶手就是这名医生。
岛津永彦又道:“服用LSD引发的精神障碍虽能间歇性发作好几天,但只要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无法从服用者身体中查出其残留成分,所以我们无法从岳父遗体上取证,唯有从那医生处入手。”
又道:“这医生名叫佐竹灵,乃是早稻田大学的医学博士,被誉为日本医学界的新起之秀,却不料竟是如此一个人物。”语气虽平淡,但最后那句乃是一字一吐,表达出了他强烈的痛恨之情。
似乎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岛津永彦长叹一口气道:“岳父对我一直爱护有加,恩重如山,对于他的逝世,我有着难以言表的悲痛。”
池田久幸面色沉重道:“此事责任全在我,我一时不察,竟将这医生介绍给了清河兄,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唉,自清河兄辞世后,我痛心疾首、夙夜难寐,但想到事情真相未明,清河兄大仇未报,也只能勉强收拾心情,投入到追找真凶当中去。还望当主也节哀顺便,勿要过度悲伤。”
岛津永彦摆手道:“多谢池田大番关心,不碍事。”说道:“佐竹灵虽是你为岳父引介的,但他既有意掩瞒自己身份,我们又怎能察觉得了。如果东海联真有心暗害岳父,此计不成,他们自然会另生他计,并怨不得池田大番什么。追查工作当下的种种进展,全在你一力主持下取得,永彦与姝子感激不尽,自责的话,以后不要再提。”
池田久幸叹道:“唉!我与清河兄几十年过命交情,关系胜过亲人,为他查出真凶本是应尽之责,当主哪用谢我?”
岛津永彦意态恳切道:“如此永彦更是愧怍无地。我既为当主,又是女婿,这些年来对岳父倒疏忽了,全靠池田大番照顾他老人家。”
二人一阵唏嘘,伤感之情倒情真意切、溢于言表。我瞧了瞧着小野姝子,她仍是一脸漠然,情绪并未随二人波动。
岛津永彦向我说道:“佐竹灵并未取得我们家属的同意,无权对岳父使用LSD治疗。所以只要能够找出他在岳父身上使用LSD的证据,不论在动机上还是在法律判定上,都可以视为他对岳父施以了谋杀。”
我道:“这个证据怎么找?需要我去偷?”
岛津永彦点头道:“正是。这个证据就是佐竹诊所的药物使用记录。警方已经查封了诊所所有的库存药物,获取了诊所的药物购置清单,只需与诊所的药物使用记录互相比对,就可以核查出是否有LSD被不明不白地使用掉了。”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只需将药物使用记录上合法使用掉的LSD数量与库存的LSD数量相加,其和若少于进货的数量,也就意味着有一部分LSD去向不明。”
岛津永彦沉声道:“正是如此。只要能够查证这一事实,对于我们而言,足以认定他就是谋杀岳父的凶手。无论法律最终如何判定,我们自有自己的处理手段。”
最后一句话,透露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我问道:“警方既然已经查封佐竹诊所,为何不直接核查药物使用记录,怎么还轮到我们来做这事?”
岛津永彦道:“药物使用记录本就事涉患者隐私,更莫说但凡能在佐竹诊所就医的患者,无不是非富即贵,甚至其中可能有不少人是假借精神治疗的名义,通过诊所获取精神类药物以供自己吸食玩乐。若让警方直接核查药物使用记录,不啻于将这些人的隐私与恶习曝光,所以目前此事受到很多阻挠,核查许可被层层压制拖延,不知何时能够审批下来。当然以我们关西联之力,最终肯定能督促警方彻查此事。只是我们收到消息,一周之后佐竹灵将远赴欧洲参加一个国际性医学讨论会。我们担心他一去不复返,所以希望在他出国之前将情况核查清楚。”
我夹起一片金枪鱼刺身,在酱油中蘸了蘸,一筷塞进口中。
刺身的嫩滑和着芥末的香辣与酱油的鲜甜直冲脑际,让我酸爽不已。
再舀起一勺鱼子酱,倒入口中,噼里啪啦狂嚼一气,笑道:“看来你们已将所有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就差照章行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