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托着腮听她说完,这跟萍萍的倾听姿势一样。她喜欢李老师对这些的反应,不羡慕,也不反感,通常别人的这两种态度都令她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李老师说,“你下一个男人还是要问,你哪来的钱?”
“还会有下一个吗?”她脱口而出。她无法想象某天一个长相天马行空的男人会替代佳明的脸,印在她心里。
“总会有的,你会生出有爱别人的欲望,盼望那个人也爱你。”
赵萍萍喝了一口奶茶,没说话,她回想当初对许佳明从认识到爱的那个过程,甜蜜而苦涩的旅途,还会再复制一次吗,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种资格呢?
“你要学点什么。”李老师建议,“它不仅仅能让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名正言顺,还可以让你慢慢发现,自己其实很重要。”
就是最后一句,彻底把赵萍萍拽走了。那天在楼下车里她迟迟没有上楼,她把自己的二十二年全过了一遍,佳明说对一半,她是缺前途,但更缺少对自己的尊重,只有她真的学会了很多知识,她才能像尊重那些人一样尊重自己。
她报了北师大的成人自考,她询问过李老师,像她这么对诗歌感兴趣,可以先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开学的头一夜没睡好,“啊贵”在笼子里叫个不停,踩着那个圆环像电扇一样的速度在转。后来没声音了,她打开灯面对笼子,捂着脸失声哭出来:“啊贵!”
中午她开车去了平安大厦,十九层C座,名片上这么写的。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角落里吃盒饭的修智博。“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老师分到这种位置。”她过去靠在他办公桌上,说,“你下午有事吗?”
“有,我只要上班,就全是事儿。”
“你上次说,我只要把佳明的孩子生出来,能分着多少钱?”
修智博愣了一下,开抽屉翻出文档,在计算器上算了一遍,说:“照现在的行情,有三百多万。其实险金没多少,据说他的画,越来越值钱了。”
“要那么多?”
赵萍萍直接走了出去。修智博看着她背影从门口拐出去。她的包还在这儿,那她就是抽烟去了。他抓紧时间把饭菜往嘴里扒拉,他可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吃盒饭还能吃得这么香。
没两分钟赵萍萍回来了,见他刚才还一盒的饭忽然没了,她会心地笑了:“你没吃饱吧。你下午请个假,陪我办件事。事办好了,你要什么我请你什么。”
“不成,我忙着呢。”
“忙你个大头鬼!”赵萍萍轻踢他一脚,“你必须陪我,我下午去打胎。”
十一
过了五个小时,王大夫从产房出来,把老许拉到一边说,这个我无能为力,你的女儿根本不配合我们。老许没听明白,苦着脸等他说下去。王大夫给他打着手势模拟,我们让她扩张,往外顶,但她使劲往里缩,一点也不配合。
不能啊,不能啊,婷婷一直特别乖,老许抓着王大夫胳膊解释,她是不是紧张啊?王大夫仰头苦笑,再紧张也不至于把话听反,还有,还有你怎么当父亲的?王大夫凝视着他,她晚产了二十天。
老许从门窗上望着熟睡的女儿,想进去和她谈谈。但婷婷刚注射镇定剂,一时醒不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王大夫说他今晚不回家,现在去吃饭,再过两个小时,看看十二点她醒来的反应如何,如果再抗拒的话,他摇摇头,就很难讲了。说完他大步下了楼。
老许跟他后面下去,走出医院外面正在大雪,不时有零星的烟花在夜空闪烁。他踩着新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四商店广场,敲开一家水果铺要四箱苹果。店里也没这么多,老板问他苹果梨行不行?老许摇摇头,坚决不行,苹果有多少算多少,全部送到职工医院。
本来他想一楼到四楼,病人大夫一人发个苹果,这个晚上平平安安。一楼发过一半他明白这个想法并不可行。十一点了,他不能总不能为一个苹果把人家叫醒。而那些没睡的人呢?都在被病痛折磨更没心思吃苹果。他把苹果匀成四箱,放在每层的大厅。这样也能有效果。他拎着最后一箱爬楼梯想,他们老许家一定会平平安安。
四楼的护士看见他上来大声喊他,告诉他许婷婷醒了。产房又一次大乱,他望着那边着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跑不动。另一个从产房出来的护士冲他喊,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俩孩子我都可以不要,我就要我闺女!他吃力说着,可是嗓子又哑了,他要抓着裤腿才有力气走过去。婷婷在里面时不时地嚎叫,这种事不能打麻药的吗?
这回出来的王大夫,摘下口罩,抓紧时间抽了两口烟,烟雾在他嘴里一圈圈地绕。她确实开始配合了,但来不及了,他又抽了两口,快进快出,接过护士拿来的单子给老许,签个字吧,剖腹。
不能剖,老许摇着头,双手还在抓着裤腿,他向后退一步说,不能剖。
为啥不能刨?
剖了就留疤了。
笑话!命重要,疤重要?
疤重要!
王大夫又点上一支烟,使劲咬着烟嘴,离老远都能看见他气得青筋暴跳,他指着老许叫道,不剖的话,全死!孩子,大人,三口人,全死!
那也不能剖!剖了就嫁不了人了!他吼出来,也不是针对谁,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我闺女脑子有毛病,是傻子!将来她照顾不了自己,以后我死了,谁也不要她,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产房的护士停了下来,婷婷侧过头,透过半开的门远远地看着爸爸哭。我救不了你,婷儿,老许死命抓着头发掉眼泪,你得自己卖力气救自己,爸把话给你撂下,一会儿你要是死了,爸在这儿陪你一起死!
十二
大夫介绍三种人流,无痛的,半麻醉的,还有个是不打麻药,就是很痛的。如果全麻醉,医师没法根据病人的痛感刮宫,多少会对子宫有点损伤。反过来讲,没麻醉对子宫危害最小,当然,特别特别疼。
赵萍萍听他讲完,看着表格问:“子宫损伤会怎样?”
“可能影响以后的生育,但其实可能性很小。”
她伸手在这三栏点了几个来回,说:“那就无痛的呗。”
站在一旁的修智博插嘴了:“半麻醉的不是挺好吗?”
“嘿,”赵萍萍仰头笑话他,“你们这帮卖保险的最喜欢中庸。行就行,不行拉倒。就是你们,不行也行,行也不行。”
“那干吗要我来?”
修智博白她一眼,提着她包到走廊候着。两分钟后赵萍萍穿着消毒衣服,跟着大夫推开门走向处置室,似乎心情不错,从他身边经过时,还对他打了个V。修智博也不了解这种事要多长时间,也没带本书出来。等着无聊他偷偷翻她包里有什么好玩的,竟然有个iPad,打开看看,可以无线上网。他先发条微博,说他此时正在医院等一个女孩做人流。点击发送前又修饰了一下文字,估计看着了会想,这女孩谁?干吗要你去陪?他的生活平淡如水,这可能是他今年最酷的一条微博了,他故意给粉丝留点想象空间。其实只有十几个人关注他。
然后他挂了会儿QQ,也不知道找谁聊,直接进到欢乐斗地主。第三局过半,一个女网友跳出来招呼,说你在用iPad上网哇。询问两句他搞清楚了,原来对方的QQ显示修智博iPad在线。这也挺酷的,他尽量不往虚荣那方面想,但起码说明他步入潮人行列了。
他忍不住跟每个在线的人招呼,试图想用这个下午让所有人改变对他长期以来的古板看法。他越聊越高兴,直到赵萍萍踢了他一脚。
“这么快?”他说。
她指着iPad说:“送你了。”
“我不要。”
“你干吗不要?”
“我干吗要?”
赵萍萍握紧拳头吓唬他:“你敢不要,小心我揍你!”
她开车问他吃什么。他说你请吃饭,干吗问我?他们去了越南餐厅。上菜以前他俩都没怎么说话。听说有手撕的鸡,赵萍萍起身去洗个手。修智博留意着那个细节,不再有了,她再也不用拽一拽衣摆,遮住肚子了。
她坐回来,修智博低头看菜单,就是不理她。赵萍萍在桌下踢了他一下,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对呀。”修智博有气无力地应着。
“我打胎,你哪门子不高兴?”
“我好心喂驴肝肺了。”
“什么驴肝肺?”赵萍萍抢过他菜单,卷成一筒要敲他脑袋。
“当时你那么有决心说要生出来,我都被你感动了。我请了假,自己掏钱去上海请人做DNA报告,你这个单子我顶着压力,迟迟不结单。还有,我只负责保险,他画卖多少钱跟我没关系。我花钱请律师帮你申请的资格!现在呢?我就知道你三天热乎,你对谁都不可能持久的。”
“我爱不爱他,跟我是否生他孩子,没有联系。”她十指紧扣,沿着右手拇指说,“你给我打个电话。”
“干吗?”
“打吧。”
修智博拨给她。手机在萍萍包里响起。萍萍掏出来给他看屏幕,来电显示是佳明,见鬼了。她摁下接听,对着电话说:“是你打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