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在奔走,在呐喊。厚厚的泥浆糊成的面具后面,他们的脸痉挛般扭曲着。在沉静的天空和庞大的山影笼罩下,他们杂乱的声音饱含仇恨,令一些胆小者战栗。那可怕的拍水声夹在炽热的呼喊中,愤怒、焦躁,又有几分力不从心。我们飞奔上岸,跑上一个小山包,目睹了那难以置信的一幕。一头巨大的、黑乎乎的动物被网在四五层渔网中,缓缓离开了水,腹部上两片巨大的东西挥动着,似要割破渔网,巨大的尾巴啪啪拍着泥浆水,水花溅湿每一个试图接近的人,有胆大的硬靠上去,即刻被打得瘫倒在地。那是鱼王!三皮拽住猫头的胳膊,声音掺杂着兴奋和恐惧。猫头声音发颤,是鱼王!说过了,又说一遍,是鱼王!
五六个人、十多个人拉着网往岸上拖,他们正当盛年,肌肉发达,浑身充斥躁动的力量,可他们仍被鱼王弄得跌跌撞撞。鱼王扭一下身子,他们当中就有人扑倒,睡进脏兮兮的泥浆水中,老半天爬不起。但他们是不会认输的,也不屑于一对一的竞赛规则,他们显示出了蛆虫一般执拗的个性,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十多个人,二十多个人一起对付鱼王。他们为鱼王终于被拖离水面欢呼雀跃,在这欢呼中,又有人加入进来!三十个人,四十个人一起对付鱼王!还有人挥舞棍子,狠狠砸向鱼王。鱼王愤怒地弹跳、翻转、拍打尾巴,啪啪——啪——所过之处,泥浆飞溅,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泥浆子弹一样射向人群,惊叫声不断炸开。但人们知道鱼王无所作为了。它不时弓起身子,灵巧地往上一蹦,却被身上层层叠叠的网拽下,砸出一声叹息似的巨响。
鱼王躺在干裂的岸边湿地,硕大黑亮的脑袋、光滑闪亮的巨大鳞片、巨型剪刀一样的尾巴,组合起来像一辆满载货物的小型拖拉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翕张着洞穴似的嘴巴,发出婴儿一样呜呜的叫声。若只听见声音,一定会惊讶怎么会有如此啼哭洪亮的婴儿。离鱼王五六米远,一个个泥巴身子、泥巴脑袋围了一圈,两圈,圈外还是圈,好似钉在伤口上的蛆虫。鱼王两眼硕大如腰鼓,哈哈镜似的,映出每个人脏兮兮的脸。所有人在想,是鱼王!这真是鱼王!白水湖里真有鱼王!鱼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一条特别大的鱼罢了。传说一下子兑现了,他们有些晕,天旋地转,感觉如坠梦中,身子不听使唤。
——是我抓到的!老黑得意非凡。他想靠近鱼王,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鱼王威严地拍着尾巴,没人受得住一下。围观的人回到现实中来了,却谁也不说话,静悄悄的,鱼王扇动席子大的两腮,呼呼有声。寂静让一些人感到冒犯了什么,一个个汗涔涔的,交替抹着两只泥手,心里升起一丝恐惧。——这鱼哪个想要?老黑望望四周的人,大声说,整个买不起,零碎买也成嘛,想要哪块我给割哪块!没人答应他,他的话干巴巴的,那么虚空无力。
所有人围着鱼王,没人看到海天从小屋前冲下来。一个声音在人群外炸响,所有人脑袋里铮地亮了一下,心咚咚直跳。海天提着一把菜刀,英武地出现在人群外面。海天喊,让开!努力憋着哭声,声音很低沉,但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小声议论着,一起望着他。海天的脸红了红,又喊,让开!让开呀!怒目扫视每一个人。人们眼神怯怯的,脚不自觉地移动着。海天红着眼,提着刀,梗着脖子,从人缝中硬撞进去。几个人半路伸出手,被海天轻巧地拨开了,他的刀子擦着那几个人的鼻尖划过,惊叫声中,人群乱了。我们睁大眼睛,望着平日那么羞涩的海天提着一把菜刀横冲直撞。又有几个人想要夺下他的刀子,却吃了他的拳头或刀子,或被打得踉踉跄跄,或被划破了手臂,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人们纷纷退避,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眼睛烧红的少年,明白过来,他真会杀人的。
海天提刀站在鱼王身边,一字一顿说,你们哪个想上来吧,我杀够两个就不亏了。说这话时,没人怀疑他在唬人。
老黑笑了笑,瞟了人群一眼,说你们瞧,学电视里呢。指着海天的鼻子,说你老子还给我打躬作揖,我就不信,你敢动我一下!说着朝鱼王啐了一口浓痰。鱼王婴儿似的发出呜呜声。这时,我们看到海天眼中瞬息万变,瞟一眼鱼王,目光还未收回,刀子已朝老黑伸出的手劈下去。老黑啊了一声,一段拖着细细红尾巴的东西落在泥浆中,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
我们拉不动鱼王,只好解开渔网。不少鳞片随渔网脱落,鱼王身上洇出很淡的血,我们心中升起一丝羞愧。海天不说话,我们喊他也不答应,只低头瞅着鱼王。喊了几次,他才抬起头,睨我们一眼,眼神中满是厌恶。我们又站了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恶狠狠地扫我们一眼。我们只好走开了。树林边还有不少舍不得离去的人,我们走到他们身边,恶狠狠瞪了他们几眼,他们只顾盯着鱼王,没注意到我们。三皮说,鱼王怎么办?猫头咬着牙,脏兮兮的手一次次擦拭额头。鱼王还在不断拍打尾巴,但不再蹦跳。海天拍拍鱼王的脑袋,嘴唇凑到鱼王头侧,似乎和鱼王说悄悄话。我们看到他两手撑住鱼王的脑袋,两条腿蹬直了。海天想把鱼王推回水里?三皮说。猫头不搭腔。海天啊啊乱叫,听得出他铆足了劲儿,鱼王呜呜叫唤,却纹丝不动,只无力地拍打尾巴。三皮站起来,打着哭腔说,我们去帮海天吧。猫头拉住了他。海天不会让我们帮忙的,猫头从未有过的低声细语,又哽咽着说,我们也帮不上忙。
黄昏笼罩了浑浊的湖面。湖面仿佛一张衰弱、哀伤的脸。被人遗弃的小鱼还在泥浆中苦苦挣扎,飞鸟无影无踪,并不来啄食。它们无望地弹跳着,是白天纷杂的声音仅存的细枝末节,正等待被时间吞噬。海天不再推鱼王了,他提了两只很大的铁桶,一遍遍往来于湖水和鱼王之间。铁桶不时撞到膝盖,发出一声闷响,溅出一片水声,到后来他渐现疲态,不时滑倒。他在稀泥里躺一会儿,又爬起来,回头重新提了水。鱼王和他都安静了,不急不躁,像是为时间打扫无关紧要的残渣。海天又提了满满两桶水回来,哗哗浇在鱼王头顶。水在空中姿态优美,如一匹闪亮的绸缎迅速穿过生死之界。海天退几步,盯着鱼王。猛然间,鱼王尾巴一拍,巨大的身子平平升起,在半空闪了一下,又重重落下,孤零零的巨响回荡在四周的山峦,似手掌拍动一堵坚厚无比的墙,似脚掌无意中踩入一个陌生世界。鱼王落下后,硕大的身子轻微弹了一下。
村子迎来了从未有过的鱼的盛宴。只有少数人家把鱼拿到街上卖,多半人家懒得麻烦,都养在水缸里,自家留着慢慢吃。煎、炸、烩、炒、煮、蒸、焖,什么烹调方法都用上了,我们总觉得没老刁弄的好吃。村里有人认为,鱼王的肉一定更鲜美,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效用——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认为鱼王是神了。老人们站在风里,眼泪濡湿干瘪的脸颊,喃喃说,老天爷瞧着呢,谁碰了鱼王要遭报应的!但其他人一致认为,鱼王要真是神,怎么会斗不过人?就算有鱼王,那抓上来的肯定不是,鱼王怎么可能被抓住?那不过是一条特别大的鱼罢了。他们的理由如此充分,以致那些老古董豁着没牙的嘴,无话可说。然而,人们屡次上山想割鱼王一块肉回来,却未能如愿。他妈的,还守着!去的人回来都这么说。
几天以来,海天一直守着鱼王,吃睡也在鱼王身边。太阳热得发疯,山影黑沉沉的,湖面僵死一般,白色的鸟儿冷丁丁盘旋,久久不敢落下。海天拎了刀子,在鱼王周围走了一圈又一圈,湿泥滩上有了一大圈深深的脚印。他停下来,瞅瞅脚迹,似乎很满意,又举起刀子遮在眉头,往湖面望,往山头望,往天上望。刀口亮了一下。他迅速向山林里躲藏的人扫上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看鱼王。
鱼王早不动弹了,从海天很少再给鱼王提水来看,海天也知道鱼王死了。不但死了,在炎热的天气催逼下,鱼王正迅速被各种细菌分割着、消解着。才过了一天,鱼王已经散发出一大股腥臭味。第三天,人们远远看到鱼王的表皮已经破损,绽出大朵大朵鲜红的花,臭味更浓了。又过了两天,这股浓烈的恶臭传到了山下。人们感到肠胃蠕动着,肚子里的鱼肉似乎响应鱼王的号召,也一齐变臭了,腐臭味滑溜溜的鱼一样满肚子游动。喉咙痉挛,嘴巴一张,鱼肉鱼汤全吐出来了。一个人吐了,两个人吐了,整个村子都在吐,吐得搜肠刮肚,衣服宽了一大圈,旗子一样曳在风中。到镇上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没问题,只开些补药,回来吃了,一会儿又吐干净了。有人认为是鱼王腐烂后污染了空气,提议上山埋掉鱼王,但所有人都吐得太厉害,上山的力气还有,挖坑的力气是绝对没了。
老刁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才回来,村里人无力地倚着门扉,看到他杵一个竹棍,一瘸一拐穿过村子,一瘸一拐上了山。几个人不由得红了脸,扭过头,不去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第二天,有人说看见老刁和海天喝酒了。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一瓶酒很快下肚。又说,你们知道他们在哪儿喝酒?他们就靠着鱼王喝酒,他们真不怕臭啊!鱼王烂成那样了,他们还喝得下。说话的人还未说完,听话的人已感到肠胃的可怕蠕动,摇摆着手,抱住肚子,弓下腰,哇天哇地一阵吐,吐出一些腐臭的绿水水。说话人撑了一会儿,终究撑不住,也扶着听话的人一阵猛吐。
足足吐了一个月,整个村子彻底瘫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能勉强吃一点儿素淡的东西,然后就软软地躺在阳光下,脸上浮着软软的表情,傻子似的蠢相,像笑不像笑,像哭不像哭。这时是不会吐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感觉连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整个人虚空、清净、轻飘,几乎算得上无欲无求,如同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可怜那些关在圈里的牲畜,它们浑身充满活力,却得不到充足的饲料,饿得啃食槽,啃栏杆,昼夜嘶鸣。等我们养足了力气上山放牛放马,已是两个月后。那时候老刁和海天早走了。
他们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早上走的。那天三皮起得早,躺阳光下晒肚皮。他听到两个脚步声,一听就是正常人的,一点儿不发虚发飘。他盯着门前小路,等待着,果然看到了老刁和海天。老刁不再杵竹棍了,脚还是一瘸一拐。海天慢慢跟在老刁后面,挑着一担行李,扁担嘎吱嘎吱响,靠门这边的那担行李绑着长长一根东西,刺眼的白,仿佛一柄细长的刀子。
三皮琢磨了很久,半个月后才明白那是什么。转眼已是深秋,落了几场雨,湖水又回去了。湖面萧瑟空旷,云彩的影子静静踱过大山的影子,鸟儿的影子落叶似的静静飘荡。我们来到小屋前,发现小屋锁着,随时欢迎老刁和海天回来的样子。我们摇了摇锁,往门缝里张张,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我们没有贸然撬锁,坐在大青石上,等待老刁和海天回来。说来我们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地方人。每次问他们,他们总是笑笑,说远着呢,我们也不再问远着是哪儿。不知道他们走到哪儿了,我们眺望山下,浮想着难以想象的远方。等了许久,确信他们不会回来了,屋子里那股腐臭味引诱着我们。我们禁受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找石头砸开锁。眼睛慢慢适应屋里的光线,如我们所料,屋里是鱼王巨大的骨架。鱼王激起的巨大水声在耳边回响,又迅速消失在窄小的空间。我们注视着这史前动物般洁白、匀称的骨架,心中充满愧悔、敬畏,还有说不出的沮丧——从此,白水湖还是我们的,我们却再也没有鱼王的故事讲给那些很小的小孩听了。后来三皮俯下身子,摩挲着鱼王粗大的脊骨,手指忽然僵住了。三皮低声说,你们瞧!由他指点着,我们这才注意到,鱼王的骨架缺了一根巨大的刺。
⊙文学短评
青春文学作家里,甫跃辉是擅长写乡村的。在《鱼王》中,乡村有着美丽的自然风光,但人性不都是淳朴美好的。面对利益,嫉妒、自私、冷漠、蛮横不时在村民身上显现出来。“鱼王”老刁和他的儿子海天,善良、豪爽、勇敢、执拗,却又孤独、绝望。面对刁蛮的村民,“鱼王”也束手无策。对人性的批判,在故事的讲述缓缓中展开。“鱼王”老刁的故事和白水湖“鱼王”的传说交织在一起,整个故事弥漫着神秘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