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出什么事情?”她揶揄地看着我,仿佛准备好了我说出的答案必定是可笑的,她便会再次笑倒在地上。就好像我第一次长出腋毛时的惊恐地举着胳膊给小镜看,我一直以为那应该是爸爸身上的产物,是男人才有的,黑簇簇。于是这次我决心不说,因为我并不知道那些事情是怎么做的,我也不知道公交车上,男人的手伸进我的衣服里面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我感到乳房里的那颗硬核桃疼了一下,有一些无法入睡的夜晚,我学习抚摩自己,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得要领。
阿槐,他们,他们在索取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星期六的下午,趁着爸爸在午睡时,我摸了他放在裤兜里的钥匙去重新配了一把,打钥匙的铜屑溅到了眼睛里真疼,那个老头起劲地跟我说对不起,而我只是忐忑不安,紧张到肚子都疼了起来。我知道我想要懂得的事情大概就在那些录像带里,这种愿望突然变得如此迫切,竟然连带出许多肌肤的渴望来,那枚新到烫手的钥匙就被我藏在沙发的夹层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忍不住去抚摩这枚钥匙,因为从未被使用,它的齿型还是磨手的,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在夏天的儿童乐园里也出现过,但是无法说清楚,我想起阿槐在小纸上写的那些字句。抱。抱,紧紧的。字字灼心,不得不狠狠闭一闭眼睛,把他穿着黑色牛仔裤,单脚撑地,骑在自行车上的样子彻底甩开,每回我从他的自行车上跳下来,他就是这副样子,瘦削削的,像只孤独的螳螂,我都不敢回头去看他,走得飞快,唯恐在他的目光里逗留时间一长,就被那股灼热的气焰烧伤。
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看那些录像带,因为爸爸总是在,每个周末,每个夜晚,逼仄的房间也让我完全没有办法在半夜三更偷偷打开录像机来,我只是趁他在洗澡的时候打开过那个抽屉,抽屉里放着户口簿,存折,装在信封里的发票,和录像带。
我再次感到肌肤强烈的渴望,是种走投无路的知觉。
倒是也在抽屉里看到一封很早以前的信,跟些黑白旧照放在一块儿,看日期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妈妈写给爸爸的,语气平淡,大意是说他们本来星期三约好去看电影的,现在她有事情不能去了,但是她明天可以去见他,因为她要去他家那儿的裁缝铺里取一条做好的裙子。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保存着这封信,我想,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与阿槐说话,那么平淡,那么无聊。
周末放学回家,却看到那枚光泽过分强烈的黄铜钥匙被爸爸醒目地放在茶几上,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消毒药水和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那些很久都放在不应该的位置的物件,都被挪回了原位,沙发上铺了层新的钩花毯子。
爸爸从厨房端着盘炒鸡蛋进来,看到我,就把钥匙朝我砸过来,我没有躲,砸在了我的右侧额头上,我感到大难临头,所以不能躲。
然后爸爸痛心疾首地想对我说话,但是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张嘴,找一个合适的句子,又摇头,又叹气,我等待着,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半,最后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那么下流?”
接下去他说了很多话,他说起妈妈,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大致在说如果妈妈在的话就不会这样,他说他不想帮我买卫生巾,他说很多事情他没有办法跟我说,他又说今天本来小姚阿姨要来的,但是现在他不让她来了,他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应付另一个女人了。
而我再一次地,还没有开口辩解就开始抽泣,越来越剧烈地抽泣。我们坐下来吃饭,我还在哭,眼泪掉在米粒上,掉在凉掉的炒鸡蛋里,电饭煲里煮出来的僵硬米粒哽在喉咙口,我咳嗽,狼狈不堪,伤心欲绝,我觉得委屈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看过那些录像带里的东西,以后我也再不会有机会看了,我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我不能问爸爸,可是这几天来盘桓在身体里的剧烈渴望突然就消失殆尽了,找不到痕迹,像一场惊悸醒来的梦。
我含着饭,满脸的泪水,我不知道小姚阿姨是谁,后来又想那大概就是电话那头的女人,于是我含糊不清地问爸爸:“那么小姚阿姨以后还来吗?”
爸爸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筷子弹到地上,他看起来像是再也不愿意与我说话了。我想起初潮的那天把换下来的内裤扔在厕所的脸盆里,晚上我在被子里看书,爸爸走进来把那条内裤扔到我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也是这样,仿佛再也不愿意与我说话,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俩隔得特别远,特别远,我也觉得他再也不可能给我买辆自行车了。
星期一的清晨我比平时早一点走去与阿槐相约的那个路口,阿槐已经在那儿了,他套着件白色牛仔衣,这让我突然意识到,已经是秋天了。我朝他走过去,他却惊恐地望向我的身后,然后惊慌失措地开始踩自行车踏板,我朝他挥手,对他叫:喂,等等,但是他一溜烟儿地消失在我面前雾蒙蒙的马路上,于是我回头看,看到爸爸,他就垂头丧气地站在我身后,他的手里拿着条扫帚,是在马路边上垃圾车上搁着的扫帚,现在他把扫帚扔掉了,他伤心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感到我的身体的另一半也死掉了。
他打了我一巴掌,在马路上,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打我。
“你怎么那么下流?”他说。
“我没有。”
“他怎么你了?”
“给我买辆自行车吧。”我央求爸爸,我央求他给我买辆自行车,一辆小小的自行车,一辆同学们都骑的自行车,我只是想要辆自行车。爸爸注视着我,我想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而我也再不会相信他了,他的承诺都是假的,他说:“快去上学吧,一会儿车子该挤不上了,自行车的事情回家再说。”我的一半面孔还是火辣辣的,我用舌头舔着右颌下的那块牙龈,那儿好像出血了,可是这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灾难的日子又要开始,我不会再原谅爸爸,我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跟我提起自行车的事情,或许他也不会再提起小姚阿姨的事情。他只以为那些我晚归的傍晚,我都是在与阿槐或者其他哪个男孩鬼混,他说他总有一天要打断那些男孩的狗腿。其实我只是站在车站等待一辆放站的公交车,大部分时候没有,我就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傍晚就过去了,天就暗下来了。
这天我没有再与阿槐说话,我在走廊里看到他朝我走过来就转头走了,放学后他推着自行车跟我后面,一副永远不离不弃的傻模样,我在想早晨他为什么要逃走,他这样让我觉得特别猥琐。我很想告诉他为什么我要跟他谈恋爱,但是我胆小如鼠,而且那些小纸条里的字句再次灼热地跳跃起来。抱。紧紧地。我真下流,是的,爸爸没有说错,这一切让我觉得真下流。我在公交车站台上站了一会儿,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阿槐朝我走来,满怀渴望,我能够感到他的渴望,他想要抱住我,紧紧地,并且与我接吻。我想起小镜告诉我他说的话,觉得阿槐真的是要走过来,与我接吻。
于是我飞快地跳上辆进站的公交车,车门粗暴地关上,我从窗户缝里看到他空张着嘴巴,像是要谴责,又这么如泣如诉。我真不想再看到他第二眼。
公交车散发着久违的,臃肿身体的气味,我站在驾驶员身后的横杠边,把书包搁在发动机上,但是驾驶员粗暴地让我把书包移开,说遮住了他的反光镜。我往后缩,缩到一只粗糙的男人的手的旁边。我敏感地收缩起所有的毛孔,心里绝望地哀嚎。
这只手扶住了我的腰,这只手把我的衣服拽出来,我已经在外套里穿了一件毛衣了,那只手不厌其烦地拽着,摸索着,插进我的皮带扣里。我觉得疼,它的老研蹭到我的皮肤,我用指甲掐它,但是它没有退缩。我想起的全部是爸爸的脸,他伤心的脸,他的皱纹,他的一点点白头发,他伤心的话我就会想死,所以我没有喊,我绝望地用指甲掐那只粗糙的,下流的,手,用尽力气,最后我觉得指甲都要断了,可是它粗暴地揉捏我,那里。小镜说不要让男人碰你那里,但愿她只是开了个玩笑,就好像无数个她对我开过的玩笑,最后她哈哈大笑地拍着大腿,但愿这也是个玩笑。
我觉得两腿间像被一把裁纸刀划过,疼。
车子迟迟不到站,到处都是红灯,昏黄的人流,骑自行车的人。
我仿佛花了最长的时间才回到家,可是爸爸已经平静了,他坐在沙发里看新闻,像是完全忘记了早晨发生的事情。我战战兢兢地走去厕所,不敢抬头看他,而他也没有看我。然后我坐在马桶上,把内裤褪下,看到有点点滴滴的血,不是红色的,是咖啡色的,我从橱里找卫生巾,卫生巾都是爸爸买的,他每次都记不住我需要的牌子,买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全部都不是我要的,我拆开一包,才感到腿在颤抖,我又打开自来水龙头,我觉得该洗一洗,可是水就这样白花花地流了很久。
那是我最最悲痛的一个晚上,最后我坐在厕所里给小镜打电话,小镜已经快睡着了,她在床上听陈百强的歌,我握着话筒对她说:“明天出去玩么?”
“去哪里?”
“我们去儿童乐园吧。”
她顿了顿,我想她一定是笑了,因为紧接着她对我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啊,穿裙子都嫌冷,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儿童乐园呢?”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一定也因为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感到好笑,打开的透气天窗里,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现在是秋天了哎,那个可以去儿童乐园的季节已经毫不留情地过去了。
⊙文学短评
语言竟有这样的魔力,能把青春期女孩的复杂、细微的心理记载得如此细致、准确。在周嘉宁平淡如水的叙述中,悲怆和伤痛从字里行间迎面扑来。少女成长过程中面对身体变化时的彷徨和恐惧,受侵害时隐晦的疼痛以及无人知晓的寂寞,似乎是每一个女性从幼童成长为少女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