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眼搪瓷杯子里浑浊的茶水,捏紧鼻子,马达仰起脖子把那杯水喝了个底朝天。
马老倌听到咕噜的喝水声,他才安心。接下来,马老倌依蔡瞎子交代的,画了三道招魂帖,一道一道贴在门口附近的水杉树上、柚子树上、橘子树上。这个帖子是指引马达魂魄回屋的。
风大,马老倌怕贴不牢,在每道符上涂了多几倍的糨糊。贴稳了,他又用手摁着,直到糨糊干。这就不用担心大风吹了。他贴第三道符时,听到了杀猪佬张柄财的脚步声。张柄财没喊马老倌,打招呼。以前他都会喊马老倌一声,问个好。
马老倌听出张柄财走路比平时走得急,他心里搁着事。上午马老倌已经听王麻子讲了他屋里出的事,他当瓦匠的小儿子在外地打工,在建筑工地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成了残废。本来马老倌想喊张柄财,讲几句舒心贴心贴肺的话安慰他。但他走路急匆匆的,马老倌的话还没讲出口,他就走远了。
慢吞吞爬起床,马达站在堂屋门口,看到瞎了眼睛的爷为他做的一切。他在心里骂自己身子骨不争气,害了病让爷操心,爷的眉头锁了好些天了。
马达走出家门,路过马兰屋门口,桃珍站在禾场双手叉腰,跺着脚,扯起嗓子骂粗话。桃珍是马兰的娘。那些骂人的话要说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她家菜园地的甘蔗夜里给人偷了一大片,她骂那些贼的娘和祖宗。
村里一大群人围着骂人的桃珍,马达看见黑皮和吴癞子站在中间,若无其事。甘蔗肯定是他俩偷的,好几天前他们就商量过要偷马兰屋里的甘蔗。马达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两个黑影,会不会是他俩装神弄鬼。他朝黑皮和吴癞子走过去,拢近后,他拉黑皮、吴癞子走到一边,他说,那天夜里,是不是你俩骇我?
黑皮和吴癞子对望了一眼,不答话,他俩脸上显出诡异的表情。瞅着马达,黑皮突然说,马达,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黑皮又朝吴癞子递了个眼色。吴癞子把黑皮的话学了一遍。他俩一唱一和,讲完话就跑远了。跑时他俩还回头望了马达好几次。
盯着黑皮、吴癞子的背影,马达猜那夜的黑影就是他们两人,八九不离十。隔不到三天,马达的病好了,他明白自己并没有撞到鬼,心里不怕了。
马达的精神气一上来,他听到爷在舀潲水拌猪食时自言自语,蔡瞎子的偏方就是比吃药管用!马达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把那层纸捅破。
天气好,马达搬出两把木椅,摆在堂屋门口阶沿边。他搀扶着爷坐到门口,跟爷一起晒太阳。
马老倌杵着椿木拐棍,说,小达,今天太阳照的光像你婆婆的手,暖和!
马达脸上挂了个问号,他不太明白爷讲的话,他也搞不懂爷怎么突然跟他提死去多年的婆婆。马老倌听他讲话没有回音,他呵呵笑着说,小达,跟你讲你也不懂,这太阳照在人身上,跟冷天烤火一样舒服!
昂起头望了一眼蓝天的云朵,马达再看爷时,马老倌脸上挂了两行泪。马达慌了,他以为爷还在担心他的身体,怕他的病好不起来。他说,爷,你莫哭,我的病好了,现在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叹了一口气,马老倌说,小达,你爹还只有你这么大,你婆婆就不在了,你婆快落气的时候,两只眼睛死活不肯闭,我问她还有啥事,她讲放心不下你爹,我就拍起胸脯打保票,讲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爹饿着,有一件穿的衣服,就不会让你爹冻着,还要供你爹上学,学文化。我一讲完,你婆婆眼睛就合上了,放心地去了。可我没照顾好你爹,你爹现在去南方打工,四个年头没回屋,也不知道他过得咋样,成什么样子了!
马达明白了,爷是想爹了。爹是爷的儿子,爷想他儿子了。
暑假他去麻城看爹娘,他们过得并不是信里讲的那么好。但马达不能告诉爷真实情况,他红着脸扯谎说,爷,爹在麻城好着哩,他不是常写信回屋么,还寄了那么多照片!讲完马达起身跑进卧房,寻出爹寄回屋的那些照片,递给马老倌。
揣紧那一沓照片,马老倌一张一张反复摸着看。他的眼泪还在流。马达又站起身,跑到灶屋拿来洗脸手帕,给爷揩眼泪。他在心里也怨恨爹,出门打工这么久,也不回屋看看,村里出去打工的劳力,差不多每年春节都会回一趟家,只有爹娘不回屋,说是要省钱,要把钱攒起来,供他将来读大学作学费。他去麻城看爹娘,还是村里去麻城打工的人带过去的。
马老倌摸完那一沓照片,似乎不放心,他说,小达,你暑假去看了你爹,他们过得好不,你可不要扯谎哄我。爷眼睛是瞎了,可心里什么都晓得,刚才屋门口李富贵牵着水牛,那头水牛嘴馋,脑壳伸进菜园门里,偷啃大白菜;王麻子赶着一头猪仔,那猪仔拉了一坨稀屎在稻草垛旁……这些我都知道。
马达吃惊地望着爷,嘴巴张得老大,大得能塞进一个馒头。爷讲的话正好就是刚才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马达说,爷,你眼睛看得见了!
马老倌说,爷不是用眼睛看人,是用耳朵看人,爷都听到了!
马达浑身冒出细汗,他感觉到爷正用眼睛盯着他看。他心里想的什么爷全知道。但他还是继续扯谎说,爷,你放心你,爹和娘真过得好,麻城可好了,我以后也要去麻城打工!
马老倌眉头舒展开来,说,你爹过得好我就安心了,杀猪佬张柄财当瓦匠的小儿子摔断了腿,你爹你娘得注意,得当心身体!
听到爷讲这些话,马达心里有种讲不清的忧伤。他把话题转移,跟马老倌又东拉西扯讲了许多其他的话。他想赶紧给麻城的爹娘写信,转达爷的话,交代他们注意身体,爷在为他们担心。
夜里,马达趁爷睡着了,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偷偷练习口技,他不想让爷知道他做的事情。春节爹娘不回屋,只有他和爷两个人过,到时他要给爷惊喜。
练了两个多月,每天夜里马达躲在被褥里,制造各种声音;白天空闲时,他跑去村头的竹林,独自练习口技。现在马达已经成了一位出色的口技表演者,他的嘴巴里,装了春夏秋冬的风,装了花鸟虫鱼,装了猪狗牛羊……
大年初一,清早起床后,马达穿起棉袄,跑进马老倌卧房,给还在床上歇的爷拜年。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之后他欠起身,拍落裤腿膝盖上沾的灰。他说,爷,我要送您新年礼物!
马老倌说,送啥!
马达说,爷,我要把全世界送给你!
马老倌听后哈哈大笑,他说,小达,你的心意爷领到了!
看爷不信他,马达满脸通红,他说,爷,你听到屋门口水杉树上喜鹊叫了么!
马老倌说,没听到!
马达说,爷,那你听好了,喜鹊马上就歇到枝头了!讲完马达张开嘴巴,随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喜鹊清脆的鸣叫声在卧房里传开了,越来越清脆、响亮。
马达说,爷,你看到喜鹊了吗!
打了个愣,马老倌回过神来,脸上荡开笑容说,看到了!
马达又说,爷,我现在带你去看南方麻城的大海!他的嘴巴又张开了,传出浪打浪的声音,海鸥叫的声音,潮涨潮落的声音……
马达说,爷,你看到麻城的大海了么!
马老倌声音变了,他哽咽着说,孩子,爷看到大海了!
接下来,马达用嘴巴发出声音,给爷看了火车、飞机,看了南方麻城的街道,看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喊久了,马达嘴巴干了,嗓子哑了。马老倌说,小达,好了,爷把全世界都看遍了。
他们爷孙两人一齐笑起来。马老倌眼里含着泪花。
歇了一会,马达说,爷,我还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告诉你啊,爹娘回来看您了,他们特意赶回屋跟您一起过春节的!
马老倌说,你爹娘在南方打工,那么忙那么辛苦,要他们赶回来做啥,不用回,我一把老骨头了,有啥看头!
马达又张开了嘴巴。
开始是门咯吱一声响,接着出现马达爹娘的声音。男声说,爹,我回来了,我在外头打工,已经四年没落屋了,我专门回来跟您过春节的!女声说,爹,我也是专门回屋跟您过节的,这几年我们两口子在麻城打工,照料孩子辛苦您了……
马达学他爹娘的声音学得神像,就跟他们平时讲话的声音一个样。要是只听声音,不看人,别人还真以为是他爹娘回来了。
马达说,爷,你看到我爹我娘了么!
马老倌没答话,他的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出来,落在胸前被褥上。接下来他呜呜呜哭出声来。马达看到爷哭,他也跟着哭起来。边哭他边说,爷,你莫哭,省得哭伤了身子骨,我跟您一样,也想爹想娘了!
马老倌说,爷哭是因为高兴,你的新年礼物爷全部收到了,爷看到了全世界,还看到你爹你娘回屋一家人团圆,一起过春节了!
之后马达走拢到马老倌床头,偎在了爷的怀里。他瞄到卧房门口摇头摆尾的黑狗,那黑狗的眼窝跟他一样,也是湿的。
⊙文学短评
记得一位作家这样评价毕亮:“他的文字像颗颗麦粒,散发出汗水的味道和粮食的甜香。”毕亮似乎有这样的能力,以细致的笔触,温婉地描写出小地方中小人物的点点滴滴的温情与美好。那是一种血肉丰满的领悟与感动。在《继续温暖》这篇写乡村留守儿童题材的小说中,我们就感受到了这样的美好与触动。这篇小说像沈从文的《边城》一样,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体恤与亲情,倒像是作家对于一种充满诗意的童年的倾情回顾。文艺的职责之一即在捕捉与表现美好,在毕亮温暖和令人感动的情绪的传达中,我们得到了一种或属于悠远年代的纯净与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