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傻傻
李傻傻,男,“80后实力派五虎将”之一。湖南人,原名蒲荔子,1981年生,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80后代表作家之一。出版有《红×》《被当作鬼的人》《李傻傻三年》等。
一
一九八七年一个清晨,一个人看见陈兔娃在雪地里追逐一只兔子。那个兔子和雪地一般颜色。陈兔娃竟然幻想追上这只兔子。
这天晚上,落雪纷纷。人们说,陈兔娃死啦。我奶奶说:“小微,陈家院子死了个人,你去看闹火去吧。回来再吃夜饭。”
奶奶像拍一只小猪崽子脊背一样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就像一头打栏的猪一样颠跑了出去。我家的狗阿青也跑了出去。但它仅仅在跃起时候朝我轻吠了一句。它没有兴趣理我。很多事情等它去做呢,等一下它就要和陈燕羽家的阿花到河滩幽会了。那里冷风很猛,顺着水面冲来,仿佛要带走一切温暖。没有人去那里捣乱。
陈兔娃这个人,他有一女儿,就是陈燕羽。陈燕羽跟我是同学。现在他死了,我很想知道陈燕羽怎么了。要是她哭了,我就可以笑她。有一次她抓破了我左边的脸,孩子班的同学都说那边脸很难看。
二
我爸爸今天早上起来,看见外面这雪。辰河还没有被冻住,岸上那些树桩,却已被雪深深咬下。
这样的大雪,可以上山逮兔子。兔子在雪里跑,白色麻色灰色的兔子,一个一个很好看。它们都是为人准备的好东西,大雪无处不在的口把它们咬住了。我们走上去提起它们,晚上用猛火炖一锅兔子汤,鲜溜溜,炒一盘兔子腿,香喷喷。一个冬天都是鲜的,一个冬天,那香味还睡在牙缝里。
说的可惜都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兔子也逃向天国了,平时季节难得一见。这白色雪地,大概因为和天国颜色相仿,偶尔还可以见到一两点兔脚印。现在要吃顿兔子肉,就要背上猎枪,去清算那倒数的某个逗留人间的兔子。
等雪再落厚一点,爸爸就会去寨上山找一找,看今天有没有兔子出洞。
三
爷爷坐在灶火塘边,两只手掌很大。温暖的火使他看上去红光满面。他正在专心吃一个煨红薯。本来是灰色的嘴唇上粘上了柴灰和焦掉的薯皮。我看看爷爷的嘴唇,想象红薯在那老掉牙的嘴里怎样变成一种香香甜甜味道,六岁的脑壳穷尽想象之力。我说:“爷爷。”
“你吃吧。”爷爷把吃了一半的红薯给我。
“你吃吧。”我接过来,闻了一闻,热气灼着了我的鼻尖。又递还爷爷。然后我从柴塘里拿出了我藏好的一个。又拿出了一个。这两个凉了,香软甜蜜。
“小微,来,来给爷爷吃一个,爷爷给小微讲个白话。”爷爷往灶眼里添了一把柴,火苗把他的眼睛映得很亮。
……
从前的时候,蒲家有一个鹤发银须的老人。这个老人就是蒲家的族长。人们见了他,都低头行礼,说:“您老好呀。”
老人抱一抱拳,就是你从电视上看到那样,抱一抱拳,说:“好。”人们听见声音落了,抬头时他已倏忽不见。
他有很深的武功吗?他一定有轻功。
当然有轻功。不只轻功。什么武功他都会。那时谁不会武功呀?只要你姓蒲,只要你会说话,会走路。你这么大的人,已经厉害得不得了啦。
你别打岔。那时蒲家比现在不知道宽了多少倍数。伏上,滩头,靛家,都是蒲家属着。蒲家院子四围都有高高高高的墙,后弄山一山竹子,全是天兵天将。一山竹,都是天兵天将。
你又打岔。有一天,吴三桂的一队兵到了我们蒲家墙外边。我们抓住那队兵,把他们鼻子全部割了下来。大堆鼻子,据说就像一堆洋芋种。一瓣一瓣鼻子,堆在那里,真像一堆洋芋啊。
后来呢?
后来吴三桂的另一队兵来到我们墙外边。
又把他们的鼻子割了吗?
呵呵呵呵,不是。那一天白雪遮天。他们想报仇来的。但他们哪能越过了那墙?他们不能越那扇墙。 他们有再高的梯子,也过不了那道墙。他们也没法找到入口。墙外面有一道水,没有名字。你知道你爸爸抽什么牌子的烟吗?就是辰河牌呀。水就是辰河。但是那时还没有名字。他们以为入口一定在水里,哪里知道,蒲家老族长当初思量入口的时候,就是因为这水没名,没名就没自己的灵气,避开了它。那些兵牯子就算能看见水里所有的螃蟹洞,也看不到入口。他们找了七七四十九天,所有的雪都化了,没有找到入口,也没有看见一个姓蒲人的影子。
又后来呢?
四
陈兔娃早上就发现了那只兔子。到寨上山脚下的时候,陈兔娃预感到这次有好运气。接近山顶时。几点兔子脚印在他眼前雪地现出,在二十米开外一棵树下消失。雪地平滑如水面,脚印则如同一串水漂,在那株树下沉没了。陈兔娃下决心追到这只兔子,虽然这有点像你想要重现刚刚消失的水漂一样,有一点异想天开。
陈兔娃的异想天开导致了他一九八七年冬天的灭顶之灾。好运和厄运,在翻掌之间。
阿花今天无精打采,不肯跟他到山上来。陈兔娃后悔不把燕羽带来,那样就不致如此寂寞;连阿花也嫌弃他啦。阿花也欢喜闻年轻的气味,就像燕羽妈妈一样。
陈兔娃的生命与兔子有关。他一九五零年生人。他娘没有奶水。自和大爷说:“吃茅草根根吧,茅草根根生奶水呢。”他娘就清早起床吃一捆,中午下地吃一捆,夜里要睡了吃一捆,那奶水还是迟迟缓缓,像手指尖流汗一样。他爸没办法,就打兔子,顿顿炖兔肉给他娘吃。后弄山,包袱岭,枫树坳,狮子崖,到处是他爸下的套子。这样,是兔子救他的,按村里的习惯,他只能叫陈兔娃。
陈兔娃二女儿就是陈燕羽。她从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哭喊着钻出来的时候,一只燕子把第一粒泥放到了陈兔娃家神龛上面。俗话说:“燕进堂屋,家里有福。”陈兔娃就给小女儿起了这名。陈兔娃和陈燕羽,一个是跑兽,一个是飞禽,当然后面的更厉害。
可以说陈兔娃也爱陈燕羽的妈妈。因为她给她生出这样一个好女儿?我无从知道。但我早在八岁时候就已经知道陈燕羽的妈妈也有一个好名字,是水莲。村里有哪个女人的名字抵得上这个吗?她们或是叫嫦娥,或是叫月莲,或有更难听的叫顺莲,谁也不知道用这一个水字。这水字呀,就是好,所以陈兔娃的老婆水性杨花。
五
清早大气清冽。林子里树有落光叶子的,有还剩有绿色黄色叶子的。大片白叶树的枝条杂而长,粉亮的枝条,寂静而拥挤。前方不远就是草坪。现在它像一块阳光照着的白布。白布展在那里,白色的光彩向上流动。草坪里一株梧桐,孤单而美丽,雪光之中更显孤单而美丽。
我斜斜走向草坪。我期望在那里找到脚印。雪地里兔子小小脚印是难以发现的。因为兔子四足了无纤尘,雪地的亮光又从无数方向朝上冲,迷惑了你的眼。
我本来不爱打兔子。它也是个生灵。手里这猎枪来得更是与兔子毫无关联。前年我在靛家开煤矿,找到一处好矿,煤有一丈来高。煤被一筛一筛拖出来,堆在那租来的两亩地上,堆成一座一座山。这时这杆猎枪就买来了。因为靛家的人生来那个性子,爱偷,遍地都是的煤也要瞅个黑摸上一担两担,碰上没人,就铲走一吨两吨。一担煤六块钱,两担就是十二块;一吨就是一百二十块,两吨就是二百四十块啊。这时,猎枪就来了。
有一天中午,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声音把我从伙食棚的黑床上拉起来。我拖沓着鞋跳到门口时,有人大叫。那叫声向我扑来,像一只老鸦巨大的黑色翅膀。他们大叫:“瓦斯爆炸啦!瓦斯爆炸啦!瓦斯爆炸啦!”……
死人了。我知道肯定死人了。冲到秤台边上,我问……
没有谁回答我。谁也不能回答我。谁也不知道几个人在里边。眼前的黑煤山,突然就白白的一片。什么都挤到一起,化为一片,混沌、耀眼,跟现在这被雪盖了的草坪有几分相似。
后来知道死了四个人。每个给了六千块安抚费。六千块像个大袋子,收走所有悲惨的哭声。
人们都说,只有三个拖煤工不见,三天之后清理矿井时,怎么会有四具尸体?
这尸体没有穿着拖煤工光肩现臀衣裳。腰没有一块黑布条捆着。他在那些日子勾引了很多人的想象力。但是我知道,呵呵,我猎枪也知道,还有躲在黑夜里的神仙鬼怪,他们也知道。
正是我国胡子一枪干死这偷煤村民,又像扔一只死老鼠一样把他扔进煤井。没人看见。有人看见我还那样做吗?一桩罪恶如果是应该发生的罪恶,它就应像黑夜一样了无声息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