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的家伙大大小小有十几种。毛竹挑子上一头是个雕花樟木刀架,刀架里插有两指宽的杀猪刀、剔骨刀、大斩刀、小斩刀、挺棍,还有刮刨、抓钩、挂钩等,件件都被鲜血滋养过,每一件都亮铮铮、闪着寒光。另一头是一只松木腰盆,油腻腻的,盆底沾有各色猪毛。毛屠夫背着两只手走在前面,新米挑着担子走在后面。田埂狭窄弯曲,两边的稻田里覆着白霜。刀架上的刀子碰到钩子,寒风中发出了“叮叮叮”的细碎而冷冽的声响。毛屠夫走得慢悠悠的,身子略微有些摇晃,他的后背看上去宽大厚实。新米看着毛屠夫的背影,想起新荞说他手抖了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毛屠夫没有像以往那样一下子就把刀子捅到猪心上,这应该是他近二十年屠宰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事。后来,他只好用刀尖在猪的胸腔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猪心,他每移动一下,猪那被草绳捆缚的蹄子就在案板上敲出一阵急促的鼓点。毛屠夫的脸渐渐变得煞白。尽管最后刀子拔出来时,血紧咬着刀尖喷射而出,一滴不漏地溅入木盆,他还是没有拿放在案板上的红包。新米想起小四他爹那难看的脸色,和毛屠夫最后黯然离开的情形,就有些不平。不管怎么说,活儿还是做得很漂亮的。新米始终这么想。可毛屠夫不这么看,从小四家回来的路上,毛屠夫一路无语。新米把挑子搁进毛屠夫家的偏屋,出来跟他道别的时候,毛屠夫两眼看着脚尖前的一点地方,喃喃说:“……即便是猪,也应该有个好死嘛……吃的人也会感觉到。”新米听到这话,稍稍停了会才离开。回家的路上,新米想起了自己跪在煤矿澡堂那湿漉漉的地板上,看着伯伯栽秧与毛屠夫一起清洗父亲打谷那血肉模糊的身子时的情景。寒风中的新米流着眼泪,默默地哭了一路。
这日的猪是只黑毛猪,体格庞大,嘴脸狭长,后臀像马一样高高耸起来。毛屠夫站在猪栏前看了一眼,说好个猪。
主家在稻场上支起一口铁锅烧水,铁锅的旁边架着一张门板,门板旁边是两张并在一起的条凳,屋檐上靠着一把木梯,一个简易的屠宰场像个小戏台一样搭了起来,且样样齐整,单等主角登场。新米把杀猪的家伙一件件从樟木架子上摘下来摆在门板上,稻场顿时充满杀气。
主家的女人生着一脸雀斑,她坐在灶孔前往灶里添木柴,不时撩起衣服前襟擦眼泪。猪养了整一年了,开春的时候,她踩着雪化后的泥泞小路去乡场买它回来的。那时候它还很小,不像一般的猪那样安分,半路上竟然把背猪的背篓拱坏了,她是把它抱在怀里走回来的。二月的风很冻人,她倒出了一身的汗。还有一回,是个雨天,闲着没事男人打了她。她哭着哭着,听到猪栏里的猪叫声,到底还是披了蓑衣、挽了竹篮出去扯猪草。每回她提着潲水桶进养猪的偏屋,这猪都会从墙角下起身,哼哼着走到栏边迎她。这件件事,哪一件不让女人感伤落泪?不过新米对女人的眼泪并不以为然,每年到杀年猪的时候,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女人养大了畜生,年底到乡场上的税务所扯上张税票,亲自喊来杀猪佬给它一刀,女人的心情就难免要变得复杂,就难免不抹眼泪。她们到底是哭那可怜的猪,还是哭自己一年的不易?没有人能搞得清。不过等猪被解成一块块挂到称钩上去称,来吃杀猪饭的亲朋好友啧啧有声地夸这猪的肥壮,女人就会擦干眼泪,面露得意之色,说一顿也没有饿着它……女人大都这个样。
女人坐在灶孔前抹眼泪的时候,这家的男人招呼了几个亲朋好友过来帮忙。他们和毛屠夫一起立在猪栏边,抽着老旱烟打量这猪。
只怕有三百斤。有人说。
新米拿来一桶热水冲洗门板,一切准备停当后,他也来到猪栏边。这猪不像一般的猪那样懒洋洋的,它大约也察觉到大限来临,像只狗一样满栏打转。新米想起小时候听打谷说猎野猪的事,心想这只黑毛猪,倒有点像野猪的样子,有劲道,不憨。新米看着这猪,心突然“嘭嘭”地跳起来,他想起外婆家的小白,他和新荞从镇上挑中了它,两人合力拎到外婆家的……新米压制住嘭嘭的心跳,对毛屠夫说,让我试试吧。
毛屠夫抽完烟,把抓钩夹在腋下,搓着被寒风吹僵了的手,也想起了和打谷猎野猪的旧事。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严格的猎枪管制,他和打谷都在比新米现在略大点的年纪,也一样逞强。他扛了祖上传下来的一杆老枪,成日和打谷形影不离地满山打转,遇到兔子猎兔子,遇到野鸡猎野鸡。有一回碰到一只半大野猪,他想也没想抬手冲它开了一枪,这野猪的肚子当即像个筛子一样漏下血来。但这一枪并未致命,受伤的野猪像辆疾驰而来的车一样冲他过来了,而他却来不及给枪再装上颗子弹,情形很危急……最后还是打谷从侧面冲出来,用一把砍刀砍翻了它。毛屠夫到现在还记得打谷浑身溅满猪血、站在死了的野猪旁边哆嗦个不停的样子。回过神来的毛屠夫扔了枪走过去,使出毕生的力气抱住了打谷,打谷身上的猪血味道,毛屠夫在很多年后忆起来依然觉得新鲜。
也就是在这一回,他们下山到一户人家借扁担绳子抬野猪,遇到了做姑娘时的新米的姆妈。这个女人不过是给打谷端了碗水,就想让打谷把在桃树下许下的誓言都忘了。毛屠夫对新米姆妈的不满在打谷的葬礼上突然终结,他们偶然交互的一眼让他们在一瞬间看清了彼此,他们何曾是敌人?他们不过是难友。
毛屠夫看了新米一眼,把抓钩递给新米,双手往猪栏上一撑,人就到了猪圈里。新米和几个帮忙的男人也跟着跳了进去。毛屠夫把猪尾握在手里,抬脚往猪肚上猛力一踢,双手用力上举,猪的前半个身子“噗通”一下撂在了地上,几个男人扑上去,把它牢牢地摁住了。新米揪着一只猪耳,往后猛力一扯,顺势将抓钩狠狠地扎进了猪的上腭。
众人连声叫好。
毛屠夫惊愕地看着新米,慢慢退到猪栏边站定。新米从会走路起,就是打谷的小尾巴,他安静地跟在打谷后面下塘里玩水、上山里捉獾,是个不喜形于色的孩子。毛屠夫发现自己以前竟然很少注意到他。有几回打谷坐在毛屠夫家的火塘边喝苞谷烧,他们并没有多少话说,两个人只是在微醺的气氛里相对而坐,慢慢将身心从微贱而艰难的日子里挣脱出来。他们各自把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眉头舒展、面容安详,像经历过无数沙场恶战的英雄,一片天高云淡……大人们喝得正好,小小的新米打着呵欠,把头从打谷的腋窝下伸过来,有些戒备地看向毛屠夫,这种眼神引起的短暂的不快,连当时的毛屠夫自己都未能清楚地意识到,此刻背倚猪栏,新米那戒备的眼神却清晰地在毛屠夫的脑海再现。
毛屠夫倚着猪栏站着,一群兴奋的孩子在稻场里跑来跑去。
几个男人合力把猪抬到了条凳上捆好,新米把抓钩递给其中的一个,示意他往后拉扯。男人稍一用力,这猪就头往后仰,猪心窝一览无余。毛屠夫双手抱在胸前,看新米麻利地将刀子捅进猪腭下的一尺三寸处,新米一抽刀,血像条蛇一样蹿出,一滴不漏地射入木盆。
接下来是给猪开气脚、吹气、用刮刨给猪刮毛,被吹得肿胀起来的猪四肢张举地躺在松木腰盆里,看上去竟有些欢喜、有些憨态可掬的可爱。杀了这么多年的猪,毛屠夫还是头一次注意到这种景象。他默默地走到条凳前坐下,看新米用挺棍轻轻拍打被刮得干干净净、吹得肿胀的猪身。新米全神贯注地做事,举手投足间似有些不屑,而略带稚气的眉宇间又似有股凛然。新米用挂钩钩住猪的后臀,指挥众人将猪挂到斜倚在屋檐下的木梯上去。新米取出小斩刀,先绕猪脖子一切,卸下猪头,再顺猪尾一刀劈到猪的胸腔处,只见猪的心肝肚胃肠顺势涌出,冒着热气落入木梯下的木盆里。新米弯腰用抓钩从木盆里勾出猪尿泡,转身扔给那几个围观的兴奋的孩子。孩子们接过去,尖叫着踢着跑远。新米无声地一笑,转身从樟木箱子里取出大斩刀,将刀举过头顶,凝神屏气,顺猪脊一路劈开。但见刀过处平整光洁,无半点零星碎骨,令人叫绝。
毛屠夫默默地看着手起刀落、神情专注的新米,他惊讶于单薄的新米那令人困惑的力量与专注……此刻的新米不再是那个偎在打谷身边、用警惕的眼神看他的孩子,他在一瞬间内长大成人。
毛屠夫把手撑在身体两侧,静静坐在沾满猪毛的条凳上看新米做活儿。他想起新米将刀子捅进猪心窝前的情景,新米把那把细长的杀猪刀隐在肘内,示意那个手持抓钩的男人用力往后扯猪耳。男人一用力,躺在条凳上的猪无助地将头后仰,它嗷嗷叫着,双眼潮湿而惊恐。新米伸出一只手一一合上猪的双眼,这潮湿和惊恐消失在新米手掌下的那一刻,毛屠夫惊愕地发现他看到的不是新米,而是另一个打谷,这个打谷在温和的外表下,有着刀一般的刚强和观音一样的……慈悲!
毛屠夫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不能自已。这时这家的麻脸女人给毛屠夫端来一杯热茶,女人恭恭敬敬地说,你这个徒弟,难得。
毛屠夫接过茶,听到女人的话仿佛吃了一惊。他回过神来看着手持利刃的新米,眼前浮现起多年前跪在一树桃花下起誓的打谷,打谷俊秀的脸上竟然有和此刻的新米一样的神情。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清楚那一天的打谷。这一发现令毛屠夫忍不住潸然泪下。
完成于2009年7月
(刊于《黄河文学》2009年第9期,《小说选刊》2009年第10期转载,《新华文摘》2009年第24期转载。收入漓江版《2009年中国年度短篇小说选》、选刊《2009年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排行榜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文学短评
在无常的世事下总有一些有常的事留下。以农耕为业的人们以“栽秧”“打谷”为名,将其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并把土地上的收获写入浮生的延续如:“米”、“荞”。而工业的兴起以不可抗拒之势席卷了身处这一食物链顶端的农民,它以更庞大的胃口破坏了这一古老的循环。败下阵来的人们只能去屠夫代表的初阶的商业运作中去寻找温情脉脉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