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把狼子说他搞的是降雨器或者叫做催雨炮,就是要把雨从天上请下来,浇灌干旱的沙漠和草滩。这意义当然不同凡响,他的大脑乃至胸膛和血管里奔腾着这样火热的激情和滚烫的精神,的确令我始料不及。望着绞把狼子那张清瘦的面孔,我设想是不是有一个英雄要横空出世。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我甚至注意到他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有一种坚硬的东西不能摧毁。
白天的大草垛是麻雀们的天堂。
我和绞把狼子端坐在土屋的炕上,相伴黑的木炭和黄的硫黄这两样神圣之物,传递着一瓶当地小城酒厂生产的骆驼牌同时又被当地牧人亲切地称呼为“大牲口”的六十五度的老白干。瓶中的液体一截一截地短下去,我们体内的温度一截一截地上升,浸染着每一根神经。这种置换是人间特别是男人之间必不可少的方程式,生成新的化合物叫“情深义重”。只一个白天里的那么一阵子,我和绞把狼子成了真正的朋友。当时我们握手,我们互相拍肩膀。最后我们掰手腕,绞把狼子竟无缚鸡之力。
就是这天,绞把狼子推心置腹,像个大预言家预测不出十年这里将沧桑大旱,寸草不生,草滩彻底风化沙化。这就是说他的降雨器或者催雨炮,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战略意义。醉眼蒙胧中,我看见绞把狼子稀疏的头顶变成了大草垛,上面卧着一只灿烂的精英之鸟,并且是由思想之卵孵化而出的。
我们相拥而醉,一塌糊涂。
大醉醒来是早晨。
绞把狼子例外地睡得很香甜,眼睫毛都不动一下,和稀疏的头顶相比,他的眼睫毛长而浓密。这又让我回味他的年龄,我们无疑是同时代的人。绞把狼子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那“什么”也一定辉煌灿烂,充满了诗情画意。我想我一定是从他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水波款款荡漾。青草拔节生长。树梢风中呢喃。羊群舒展徜徉。不过,既然作为朋友,我不应该再保持沉默,我必须和他认真地谈一谈。
等到绞把狼子终于睡醒了,我说,叫降雨器或者催雨炮并不重要,这只是个形式问题,重要的是你有什么理论依据。
理论依据?绞把狼子扑哧一声笑了,鸡蛋大的眼睛里除却坚定,还有那么一丝孩子气的顽皮:一硝二硫三木炭。我说,我听说过,化学课是我最头疼的一种,我只记住了惰性元素氟氯溴碘。我说我只对历史感兴趣。
我说,古希腊有个叫阿基米德的科学家,你知道吗?
绞把狼子点一点头说,知道。
我说,他说过一句特别伟大的话,你知道吗?
绞把狼子说知道,并且背了出来: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于是,我给绞把狼子讲了一个历史故事。这个历史故事很古老很遥远,既充满戏剧性又不乏真理,绝对是一个经典。就因为是一个经典,才使我过目不忘,牢记不衰,也急于向绞把狼子兜售。
公元前213年,当时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阿基米德,从希腊回到了他的家乡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南部的叙拉古王国。在古罗马人发动的第二次布尼克战争中,阿基米德组织了一个镜子兵团,利用凸透镜反射阳光,烧毁了侵略者古罗马人的战船。
没想到绞把狼子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后,完全误会了我的本意,立即兴奋得大叫起来:你说我能够成功。又是和我握手,又是和我拍肩膀,只是没有和我再掰手腕。我知道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的了,他根本就不容我解释,什么都听不进去,弄得不好还会伤害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友情,我只能是哭笑不得地点点头而已。接下来还要喝酒,绞把狼子堵住瓶口说,你要给我保密。我答应了,他才放下心来。我当然明白绞把狼子是想一鸣惊人。对一个渴望成功的男人而言,一鸣惊人很重要。
硫黄和木炭都有了,缺硝。
硝其实就在大草垛后面的那个铜盆里,尿液经过烈日不断地蒸晒,便可以形成硝的结晶体。对此我虽略有耳闻却不敢恭维。以我极浅陋的化学知识,硝的种类很多吗,诸如朴硝芒硝铵硝火硝等等,我不知道绞把狼子从人的尿液中提取的是哪一种硝。再说了,这种提取的方法也太过原始了些,充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大概比我讲的那个历史故事还要古老。
我说,能行?
绞把狼子说,能行。
能行就好。
往后的这段日子里,绞把狼子完全沉浸在大草垛后面的铜盆里,在铜盆旁边留下了一个深陷的圆圈,像是蒙眼驴蹚下的磨道儿。凝视绞把狼子那张坚定而又焦渴的瘦脸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人生磨砺的感叹。我真的是被感动了,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场秘密战斗。见我这样起劲,绞把狼子显然很兴奋很受鼓舞,甚至还难得地流露出了一股遇到知音的豪爽。
我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穿梭于大草垛和小屋之间,像两只风中飘逸的奇特的大鸟,和大草垛一同构成了那个夏天里的一道风景。我们可能快要疯了,没命地守望着那只盛满尿液的铜盆,反而使大草垛备受冷落。
事情似乎很不凑巧。
就在硝像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精灵,终于在被我们望眼欲穿的木棍儿上呈现出一点极其羞涩的白色微粒的时候,就在我们因极度狂喜而准备欢庆一下的时候,队长不期而至。队长骑着他那匹象征权威和力量的红色大走马,向着大草垛款款而来。
队长首先闻到了一股伟大的恶臭,只是很本色的没有捂上那只酒糟鼻子。队长在看见我们的同时也看见了那个铜盆。那阵子,绞把狼子和我并排跪倒在铜盆边,头低得快要将眼睛都没进尿液里了,两只屁股却撅得格外的高,有一点像在沙漠中被追赶急了的鸵鸟。直到红色大走马停在我们身后,发出一声不满地长嘶,我们才警醒了。
队长开了一句玩笑:撅沟子亮腚,莫非有日天的本事?
绞把狼子看看队长,又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
还是队长大智若愚,例外地不作追究,扫一眼大草垛后皱皱眉头,然后很潇洒地抬腿下马,一条腿一跳一跳地走了几步。事后想想,当时队长要是揪住铜盆不放,没准我会全盘托出,事情必定是另外一种结果。队长兀自吸了一根烟,酒糟鼻子照例开始逐渐地改变着颜色,发出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草少了。
门扇没了。
队长单刀直入,似乎一下子便捅到问题的核心上了。绞把狼子面色土灰,印堂处开始发暗。再让队长犀利的目光延伸下去,就要捅出天大的窟窿。我那九九八十一弯肠子剧烈地痉挛,然后又条件反射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是青草偷走了。
你们换了羊吃?队长经验丰富。
绝对没有。我们深知大草垛是集体的财产,全队的羊就靠大草垛过冬呢。我从水底浮了上来,理直气壮地说。
绞把狼子看了我一眼,那血色的大眼睛里不是摆脱困境之后的轻松和释然,而是一种更加的阴沉和忧郁,他的两条腿突然不停地颤抖起来,整个的人立刻憔悴得不忍目睹。我当时回敬给他的是困惑和惊讶。事后我才知道,绞把狼子当时就把裤子尿湿了。我们两个汉子就这样可怜兮兮地呆在大草垛旁边,等候队长再提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
队长将目光投向我说,答应下你的事情,领导说话要算数。队长这样说着时,已经从那酒糟鼻子上撤回了危险信号,眼睛里也透出些许柔和,看上去很温暖。我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连一点起码的反应都没有。
去教书,明天就去。队长说。
我这才懂了。其实在我和绞把狼子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把教书的事儿全忘了。
我得陪绞把狼子最后一夜。
酒瓶子早已空空,仅剩下半盒纸烟。绞把狼子像从梦游中刚刚醒来,执著地在小屋里走来走去,面部神经紊乱,如在和黑暗中的魔鬼厮杀搏斗。然后他又猫般敏捷地弹跳上炕,掀起羊毛毡和门扇,从暗室里拿出木炭和硫黄,攥在掌心里反复揉搓。木炭黑色的粉末和硫黄黄色的碎片发出的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给一只还在活着的羊剥皮剔骨。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他的裤子湿了一大片的。
绞把狼子觉察到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他那双大眼睛生硬地盯着我足足有五分钟。我后悔不该惊动他,让他在梦游中继续宣泄,也许会更好一些。我也不该倾听他道出来的那个故事。问题是在和他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只字未提那个故事。我就要离开了,绞把狼子才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两只手被木炭的粉末染得乌黑,又被硫黄的碎片划出许多血印。
故事有点戏剧性,悲剧的效果落到了绞把狼子的头上。这可能是他年纪轻轻头顶却过早秃了的原因之一,也可能导致他身处逆境要出人头地的强烈念头产生。绞把狼子和青草曾经共同在大队部的民办小学教书。在很多牧女中,上过学并且是唯一的女高中生的青草出类拔萃出墙红杏,绞把狼子特别喜欢青草从早到晚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认定这是有文化的缘故。青草自然也有意于绞把狼子,两个有文化的男女青年在大漠深处,用自己的方式共同演绎着一个世俗的却又是美好的爱情故事。为此,绞把狼子无数次抑制了自己蓬勃的情欲,他怕对青草造成什么伤害。作为对绞把狼子的回报,青草也拒绝了所有给她提亲的人。
那天的阳光很好,学生们像一群小鸟端坐在黑乌乌的教室里,跟着绞把狼子朗诵一篇课文。快要下课了,他给学生们布置好几道算术题,就去了青草的屋里。因为青草病了,他要去端给她一茶缸放凉了的开水,却不期然地撞上了队长。队长正搂着青草图谋不轨,甚至已经掏出了他身下那个玩意儿,那玩意儿和队长的酒糟鼻子一样丑陋无比,十分令人恶心。病中的青草脸色苍白,几乎无力反抗,纤细的手在空中绝望地抓举着。绞把狼子于是顺手抡起了墙角的一根顶门棍,顶门棍呼啸着扫向队长,从此队长的一条腿走路就一跳一跳的了。事情可想而知,队长又反过来狠狠地整了绞把狼子,撤掉他换上了小结巴。为了绞把狼子,青草也不愿意当那个民办教师了。
就这样,两个无辜的人一个去看守大草垛,一个去牧点放羊。
听完绞把狼子的故事,我相信这是真的,同时又想即便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活在世上总还得承受点这样或者那样的痛苦吧。正是这样的想法,决定了我不留下来继续和绞把狼子做伴,而是听从队长的话去大队部的民办小学教书。
第二天东方露出鱼肚白,大草垛还在老鼠们的吵闹声中沉睡着,上面只是落了大约几十只早到的麻雀,还没有能够形成那种铺天盖地的阵势。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阳光就照在大草垛上了,那时你再看吧,千只万只的麻雀落在大草垛上,很是壮观。大草垛不仅要养育全队的羊,同时还要养育这么多的老鼠和麻雀,可见大草垛的心胸有多么的宽广和善良。
这样的一个大草垛,难道还把你一个绞把狼子养不好?这正是我的安慰,更是绞把狼子的安慰。绞把狼子你就待着好了。我很感动,以致对大草垛产生了一种很深的留恋。
可我还是和大草垛告别了。
接下来我又要和绞把狼子告别了。绞把狼子躺在炕上睁着他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模样形销骨立,肯定又是一夜没有合眼。我怀疑是那个并非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使他染上了某种癔症。作为朋友,这种告别的方式令我尴尬,我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天大亮的时候,我看清了绞把狼子那张清瘦的脸,脸上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又仿佛进入了无欲之境。
后来,直到大草垛燃烧完毕,我才真正读懂了绞把狼子那天早晨的表情,是他那近乎于天才的预感毁灭了他。
大草垛是在我走进学校教室的第三天燃烧起来的。
这三天里我没有能够教牧人的孩子认识一个新字。只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些土头土脸衣着破破烂烂的牧家后代都染上了结巴,而且情况相当严重。就在我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说是大草垛着火了。
那天的风很孟浪,等到掺杂在人流中的我疾步趋近,几乎是脚不沾地蹚尽四十多里沙路,燃烧的大草垛已是尾声了,仅剩下一堆滚烫的灰烬。那么大的一个草垛,说没就没了,一场梦似的。围绕已不存在的大草垛,是多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老鼠。一群一群的老鼠抱头乱窜吱吱怪叫着,表现出对丧失美好家园的痛心疾首。麻雀一只都不见了,不知它们在大草垛燃烧起来时,逃向了哪里。队长和陆续赶来的牧人,那模样比老鼠更甚,简直就是刻骨的绝望了。他们面对曾经的大草垛,站在风中黑蝴蝶般扬扬洒洒的草灰里,欲哭无泪,构成了一幅人鼠同悲的感人场面。
绞把狼子,你个狗日的鬼啊——
队长尖厉的声音狼牙棒似的四处飞舞,却又落不到点子上,无限地空茫,那酒糟鼻子却果然红得淌出了血。队长粗野的叫骂将我提醒了,我向着大草垛的灰烬走去,那里应该留有两样东西的。是的,我的判断没有错,那根钢管和那个铜盆还在,就静静地卧在那里。钢管饱淬大火后有一些弯曲了,像条蟒蛇放射出一股冰冷的幽蓝。铜盆则化作了一堆形状古怪而又颇具意象的黄疙瘩,浑身梦幻般地裹了一层金箔。我想象着绞把狼子围绕大草垛的样子,最后坚定地扑向大草垛的瞬间,他人生的一刹那一定十分鲜艳,辉煌无比。
我抛开黑压压灰乎乎的人群和鼠群,径直奔向紫泥湖。
青草就坐在半路上的一道沙梁下面,任凭大风哀号,整个的人几乎被流沙埋没了。绞把狼子走了,你一定知道他没留下一根骨头。我瞠目怒视青草,一股怨气胸中膨胀。青草依旧像块石头一样沉默不语。我将青草从沙堆里提起,在她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青草就又像个面口袋一样软软地瘫倒了。这是我第一次粗暴地对待一个女人。
青草,你不该给绞把狼子那根罪恶的钢管。
第二年恢复高考,我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而且如愿以偿是历史系。
队长听我考上大学要走,战战兢兢地讨酒喝。队长因大草垛被毁而引咎辞职,又很快沦为地地道道的酒鬼。他那曾经的权威和力量虽已落花流水,但对女人照例充满了渴望,一如永远的酒糟鼻子。他说他搞过不少女人,青草是唯一有文化的一个,并且在毒焰样的耻笑声中,极其下流地描绘了细节。末了,他凸鼓着一只醉眼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鸡屎棍子”(知识分子)搅在一搭里,不会有啥好事。我还得谢你呢,你说青草偷草……我一下子跌进了冰窖,眼前一片黑暗,这就是说,是我与队长同流合污,最终毁了青草杀了绞把狼子!我羞愤得难以自恃,却又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我承认,我是个大笨蛋,我不知道色彩斑斓的人世间究竟容纳了多少丑恶。恍惚之中,我真实地看见绞把狼子那孤独无靠的身影围绕着大草垛踽踽而行。
我握在手里的酒瓶子终于落了下去。
随着一声闷响,大团腥臭的血污从对面那只酒糟鼻子上喷溅出来,染黑我流泪的眼睛……
(原载《上海文学》2005年5期)
⊙文学短评
知识分子经历不公之后不知如何去表达不公的细节或者从来也没有机会去表达时,诉诸于其并不擅长的暴力可能是最便捷的途径,而暴力从来都是由内而外的毁灭,无论谁身处其中都难逃暴力的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