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礼怎么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了她的名字?
假如他能晚一会儿,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啊!
朵兰飞快地瞥了一眼林隽佑,见他紧紧抿着发白的嘴唇,在长发的阴影中垂下了面孔,她只能暗暗盼望自己刚才错过的不是唯一一个机会——林叔到底怎么了?
这是近两个月以来,林叔第一次流露出那样的痛苦,也是第一次有对她吐露心事的意思;杰礼却不早不晚,简直像踩着点儿一样把他们的对话给打断了。
这个大熊一样的老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刚才在私下交谈;见朵兰好几秒没吭声,指挥官不由瞪着她问道:“你傻乎乎地愣着干什么?你有什么话要问?”
朵兰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她刚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林隽佑身上,如今一回过神来,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吃惊——朵兰一向非常以自己的冷静自制为荣,而刚才她却沉浸在沮丧与激动里,竟把周围一切都挡在了心神之外。
我怎么会这么大意?而且,话题怎么突然跳到獠国去了?
她满肚子疑问,却一个也不能问出口。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种等级的军事会议,她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像个傻子一样;更不能让指挥官认为,她只是一个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小姑娘——她见过不少坠灵使,地位只不过是一个威力大点的武器罢了。
“我明白了,”朵兰谨慎地说道,迅速朝比利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像是听见了她的想法似的,比利立即转头问道:“大人,我听说獠国境内的屏障山脉非常险峻,连当地人都不敢深入。虽然这几位朋友声称那里有桐源帝国旧时代留下的军火库,但是仅凭着这几张地图,我们就贸然把坠灵使送过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别看他生得粗粗矮矮,却机敏得与外表极不相符。朵兰在心里松了口气,甚至来不及为“军火库”一词而感到惊讶,忙立起耳朵,不肯放过接下来的任何一句话——与此同时,她仍然紧紧抓着林隽佑的手腕,就像生怕他随时走人一样。
“笑话,你把坠灵使当成什么了?”指挥官当即抬高了他本就嘹亮的嗓门,震得人耳朵都直发麻:“我们敢与教廷审判团一战,却不敢面对几棵树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比利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几分惶恐。
“杰礼大人,您这一位部下说得不错。”
那个像商铺老板似的东方人,转过一张扁圆脸笑道:“从军火库建成以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山林中的路线、地形也许早就和地图上标示的不一样了。再说,这个军火库虽然始终没有派上用场,多年来一直荒废着,但名义上,它毕竟是帝国为抵抗异族出资修建的基地之一,从今天的情势来看,它于情于理都应该属于獠国。天想曲若要把军火库里的灵石、武器拿出来,还是必须谨慎小心,避人耳目为上。”
“这个我自然知道!”杰礼一挥手,看了一眼朵兰,“我要派出去的人,正好对屏障山脉有点儿了解。比利,你也在那些大山里头转悠过,跟着一起去吧!”
比利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这一次的行动涉及大量灵石和军资,自然不可能由一个少女和一个千夫长带头;事实上,朵兰能够参加进来完全是因为她的坠灵——盖亚在土地中游一圈,就能知道附近有没有军火库了。
现在看来,指挥官大概早就知道了这一次的会议内容,才提前把他们两个叫来的吧?
敲定了领队人选以后,杰礼坐了下来,转头朝那东方人又确认了一遍:“你说过,在军火库里的那一批灵石……足够供应一百名坠灵使战斗一年的?”
“据资料记载,是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想要多少。”杰礼沉下嗓子问道。
“我们一块灵石也不要。”圆脸东方人笑道,“我们缺的不是灵石。”
这答案并不算多么出乎意料。
“那你们缺的是什么?”
“一个身在神圣联盟的朋友。”他笑眯眯地说。
指挥官咂了咂嘴,慢慢地说:“有时候,朋友可是很昂贵的。”
“有价值的东西都很昂贵。”说罢,那东方人将木箱推到指挥官面前。随着他这一探身,丝绸领子上的团纹刺绣顿时泛起了亮光。
杰礼靠在高背椅子上,注视着面前的木箱,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半晌没有出声。这个身材庞大的老人在敲击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看了一圈与会众人,转头对那东方人道:“时候不早了,让我招待你们一顿晚饭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顿了顿,他才笑道:“……作为我们友谊的开始。”
晚宴很丰盛。
由于宾客们来自桐源帝国,天想曲军中的厨子们也摸索着做出了不少颇具东方风味的菜肴;可惜的是,朵兰连它们是什么滋味也没有尝出来,因为她时刻注意着林隽佑,眼睛都不敢挪开,生怕他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开口请辞。
林隽佑整晚都沉默得像一条影子。
在被特意拽得十分漫长的晚宴终于结束以后,那些谦和有礼的东方人们——至今朵兰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顾杰礼的挽留,在夜色中离开了叹息河。不过他们总算接受了天想曲的护送侍卫;毕竟,如果他们身份真是朵兰猜想的那样,他们可承受不起落进神圣联盟手里的风险。
送别了客人以后,朵兰一声不吭地跟着林隽佑回到了他的寝阁楼下。白月光落在黑色大地上,隐隐地勾出了半个城堡的线条;盖亚深深地游在二人脚下,晃得他们身边的草丛沙沙作响。
“回去。”林隽佑轻声喝道。
朵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别跟着我回屋,不像话!”林隽佑似乎想要严厉起来——只是他声气虚弱,又不习惯对朵兰发脾气,这句话听着反而有些无力嘶哑。
“我又不傻,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走得影子都没了。”
自从那一夜战斗后,林隽佑一日比一日消瘦,仿佛不堪重负、马上要被耗尽了一般;月光映白了他的侧脸,叫他的五官看起来如同一幅水墨画,陌生得像另外一个人。他抿着嘴唇,望着她没出声——竟然默认了。
“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即使是一向很少动情绪的朵兰,也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嗓子被什么堵住了。这一次,哭腔并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浮现在了声调里:“林叔,我简直快要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林隽佑——他浑身一颤,低声道:“我……我也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你是什么意思?”
清瘦男人只是摇了摇头,又不肯说话了。
“林叔,我原本以为你来天想曲,是为了打听阿鱼的下落,在知道他——在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以后,你又不愿意参战,所以才想走的。”
哽咽感得到了控制,终于从朵兰的喉间消失了。她朝他走近了一步,二人吐出的呼吸,化作夜色中纠缠的一团白雾。
“现在我倒觉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了。林叔,你告诉我,”她仰起头,望着林隽佑泛青的下巴:“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我……”林隽佑咽了一下嗓子,喉结动了动。他挪开了目光,好像不愿意与朵兰对视——夜色里,她的双眸像清泉一样闪烁着淙淙水光。
“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死去的士兵。在听说阿鱼……以后,我就更没有睡过多少觉了。每一个夜里,我都只能坐在窗边,等着天空泛白。”
“你觉得,离开天想曲,离开我,离开大家,你就会好受吗?”
“我并不想抛下你——”
林隽佑迫切地否认了一句后,歪头看着她,眼神仍然像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那样温柔。他似乎想揉一揉朵兰的头发,抬起手,却又放下了。“但是,离开你是为了你好。”
这怎么会是为了我?
“我不想听这种话。我不用你为了我好。”朵兰抓住他的衣服,低声道:“林叔,参加反抗军并不意味着你就要无休止地杀人。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们会与那些贵族对抗?他们是怎么成为侯爵、伯爵、夫人、教皇的?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力量,让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明明只是和我们一样,毫不特别的人类。”
林隽佑慢慢地低下头,对上了她的目光,瞳孔像是两点漆星。朵兰头一次感到,自己真正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答案很简单,是因为坠灵啊。”她一边打量着林隽佑,一边继续说道:“我们不必杀很多人,我们只要杀掉他们的坠灵,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假如这些贵族连一只坠灵都剩不下了,也就掀不起任何动荡杀戮了。”
坠灵形态太古怪了,很难叫人把它们看作生命,反而更像是幽灵、妖魔一样的东西;而它们也正像妖魔一样,成了这个乱世的源头——朵兰想用这个说法来减轻林叔的负罪感,同时却也觉得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从林隽佑的神色来看,她的话确实起了效果。
“只除掉坠灵……也许这确实是一个办法。”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但神情轻了。“可是,你不是很喜欢盖亚吗?”
“我是很喜欢它。不过,这并不代表我认为这个世界需要坠灵。”朵兰的目光在他脸上搜索一会儿,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说道:“也许在清除坠灵的过程中,会有人死亡……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得到一个清净世界。林叔,反抗军是在拯救世人。”
林隽佑轻轻摇摇头,不过没有苦笑,也没有叹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让我仔细考虑一下。”
见她刚要张口,他又说道:“我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真的?”朵兰顿时露出了笑意。
林隽佑没有回答,只是在她额头上抹了一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顿时给了朵兰很大的安全感。不过当他正要放下手时,他却忽然一拧眉头,控制不住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了?”朵兰见他不得不一点点低下手臂,急忙问道:“你胳膊受伤了?”
“我昨天去照料军马时,一匹大个儿忽然发起脾气,把我撞倒了,差点儿踩断了骨头。”林隽佑安慰她道:“别担心,我找军医看过,很快就会好的。你回去吧。”
朵兰皱着眉毛点点头。她额头上好像还残留着被手指滑过的触感,但是刚才那股放松却消失了。
她很快就要出发前往獠国了,她必须得和乔伊他们通通气,嘱咐他们千万不能放林叔走才行。除了坠灵使之外,朵兰还打算去拜访一下封莲,以及那些总是和她聚成一团的几个人;必要时刻,恐怕还得靠他们拖住林叔的脚步才行——这些人,总算是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没有坠灵、没有军衔的人,也没有住进城堡的资格。
伊灵顿人已经受到了不少特殊照顾,朵兰穿过一片片简陋帐篷,在一排农舍里找到了自己的村人;当她敲门的时候,她显然把里头的人给吓了一跳。
“是谁?”一个女性嗓音,警惕地喊道:“我们都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应该是在防军中的大兵。
朵兰望着脚边漆黑的门缝,答道:“是我,朵兰。是卢尔姐姐吗?”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点亮了蜡烛,火光从门缝里投了出来。当脚步声走近门后时,木门被吱嘎一声拉开了,露出了卢尔的一张瘦长脸。她高高的颧骨在蜡烛下亮着一块黄色光斑:“是你?你怎么来了?”
“有个事情要和你们说。”朵兰抵住门,迈步走进了屋里。
这间农舍占地不小,村子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媳妇们一起住了进来,倒是省了朵兰几趟路。自从加入天想曲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走进村里人的居所;相比坠灵使的条件而言,这儿实在算不得舒适——沿着墙壁铺开的稻草堆上,挤挤挨挨地铺着几条脏得发黑油亮的毡毛毯,几个村人正睡意惺忪坐起身,头发里还夹杂着稻草。
“你要说什么事情?”封莲拍了拍衣服,吊起眼睛问道。她还是一样,看着红红肿肿的。
在确定自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后,朵兰的目光在屋子里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轻声道:“林叔可能要离开天想曲了。”
这句话像投进池塘里的石子,在空气里起震荡了一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虽然乔伊他们也很尊敬林叔,但要说除了朵兰之外,谁最不愿意让林隽佑走,恐怕只有眼前这些人了。她们没有坠灵,在天想曲中受到的一切照顾,都是因为林隽佑的坚持。曾经同住一村,融洽无间的人们,在有了坠灵以后,也开始逐渐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水岭;比如朵兰,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她们的住所在哪里。
“林叔那么惦记你们,你们的话在他心中是很有分量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只好把这件事拜托给你们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看见他。”朵兰声气柔和地说完,朝众人笑了一笑。
隐藏在最后那一句话中的威胁,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不管从前的分歧是什么,好在这一次,这些村人们与朵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当然,来自她们的一点儿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但是当朵兰从这间农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安稳多了——因为林叔最不知道怎样拒绝“弱者”的要求了。
在白雾般迷蒙的月光下,她朝城堡的方向走了回去。
走着走着,朵兰猛地停下了脚。
一阵一阵的夜风,从她丝薄的裙子里吹荡过去,凉凉地激起了她身上一片片鸡皮疙瘩。盖亚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的脚边,好像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黑夜里,她仿佛能听见自己一瞬间激烈响起的心跳声。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间农舍,又看了看前方的城堡。
朵兰不明白,她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会不会是她多想了?
越往深处想,她就越害怕——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很稀有的。也不知道是夜风,还是那一个冰凉的念头,叫她浑身都微微战栗了起来。朵兰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跑向了夜色中绵延的城墙,每一步都仿佛即将跌倒。
盖亚跟着她的脚步,一路游向了石塔楼下才停住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它才又一次见到了朵兰——她似乎一夜没有睡好,在清晨的阳光里,一张面容像是被笼在阴影里的石块。在与另外两名坠灵使汇合以后,他们带着两百名士兵和几十辆空空荡荡的载货马车,朝獠国的方向出发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次屏障山脉之行将彻底掀翻这个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