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夺回领地这个过程中,艾达也没想到,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困难,竟然来自于几个鸟蛋。
林鱼青可没说过,野果和花蜜根本吃不饱人。不管她卷了多少条树上的“丝带”,摘了多少把果子、甜红花,好像都只是在糊弄肚子,咽下去就化成了水。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吃过饭了,野果吃得越多,反而越渴望着一些厚重、实在、沉甸甸的食物。
几天之后,艾达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树掏鸟蛋;身上没有能生火的东西,她就敲破壳子喝生蛋液——这一天晚上,在她又喝空了鸟蛋之后,开始隐隐地不舒服起来。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艾达蜷在一棵树下,疲累极了,却怎么也闭不上眼。她总觉得一转眼睛,面前会多出一圈追杀她的坠灵。最后她还是去采了一把猫叶子藏在怀里,才终于踏实一点儿,慢慢合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艾达被自己牙关敲击的声音惊醒了。
她冷得控制不住地浑身打战,骨头都疼了起来。扶着树干努力站起身时,她感觉自己后脑勺上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被她滚烫皮肤挨着的地方,都显得出奇地清凉——艾达竟然不知不觉地发起了烧。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没有着落。昏昏沉沉之中,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时,重森堡里的老妈妈坐在床边告诉她,让这股火一直烧着头脑,是会把人烧成傻子的——不想变成傻子,就得一口一口喝下她手里的药汤。
艾达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怀念过那药汤。
花了好长时间,她才辨认出了集英岭的方向。艾达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什么计划都忘了,病火烧干净了她的理智,只剩下唯一一个仍旧清晰的召唤,带着她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她脚下一软,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栽进了湿漉漉的草丛。
世界花了,含混地在眼前旋转着。隐隐约约地,艾达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拽了起来,在草丛里一划一划地前行,石子把她的腿擦得生疼。不过这一点意识很快又飘散了,脑海里袭上了冷得发沉的黑暗。
神志模糊中,她想自己一定是被拖回了重森堡。
有人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一张床上——是不是她自己的卧房,艾达不知道;但她隐约感觉到了身边的老妈妈,她的手就是这样宽大厚实,热乎乎的身子总是散发着酸酸的汗味。
这股汗味,混着淡淡的药味,没来由地叫人这样安心。
然后,有人捏住了她的鼻子。
艾达呼吸一滞,一张开嘴,立刻感觉一勺热汤被倒进来,又滑入了气管;她被呛了这么一下,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恢复了意识——
“诶呀,醒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说道。
好不容易止住咳,艾达这才看清了。既叫她松了口气,又让她隐隐失望的是,她并不在重森堡里——这是一间简陋狭窄的屋子,身下铺的也只是扎人的稻草。
兽油灯的气味,与昏黄的光芒一起充斥在屋子里。一个肥壮的乡下妇人背着光,坐在稻草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药:“喝不喝药?”
艾达愣愣地盯着她,“我……我在哪里?”
“你在我家。”
妇人一双肥厚沉重的胸脯耷拉在床沿上,胸口的皮肤泛着油光。她已经有了点岁数,嘴唇儿仍然抹得鲜红;当她把手里的药碗递给艾达时,一股酸酸的、黏腻的女性气味扑鼻而来,像是一颗熟得太透了的梅子。
“你倒在我家门口,我把你抱进来的。”胖大妇人端详着艾达说道,“我叫门罗,你叫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
“艾……艾美。”艾达应了一句,喝下一口药汤。来不及控制自己,她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哦,我把家里一点儿剩余的玩意凑一起煮了煮,也许差不多能退了热。”门罗察觉到她的神色,耸耸肩膀,加了一句:“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
“这是哪儿?”艾达放下药碗,“离集英岭有多远?”
“这儿就是集英岭城外的农庄了。你不会是要进城吧?”
艾达没吭声。
门罗立刻嗤了一声:“可别!现在城里不太平呢。要不是我没有地方去,也没个娘家,我都想走了。”
“为什么?”
“集英岭的伯爵大人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没有继承人——这事儿早传开了,人人都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听好几个男人都说,这下可要乱了。他们大字不识一个,没想到这回放的屁还有点儿靠谱,这几天确实一波一波地来了好多教廷士兵和骑士老爷,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看着叫人心里没底。”
艾达顿时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教廷审判团来了,罗曼丹到底还是没能把集英岭的消息捂住!
门罗叹了一口气,又说:“其实不进城也未必安全。前天夜里哗哗下雨,我正睡觉呢,突然听见外面动静大了起来……你猜怎么着?有一个带着坠灵的老爷跟教廷士兵在城外打起来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坠灵,那俩大翅膀——”
艾达愣了。她万万没料到,自己只是逃走了几天工夫,局面竟然急转直下,让她都有点想不通了。领主们和罗曼丹的联盟不攻自破,但他们怎么与教廷审判团为敌了呢?
可恨的是,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了病。
明天一早——一醒来,就得赶紧进城了……想到这儿,艾达不由想起了把她拖进农庄的百九;她低头望了一眼腰间的灵器,没想到却吃了一惊:“我、我的东西呢?”
“我拿下来啦,喏,在那边桌子上。”门罗大大咧咧地刚说了半句话,艾达匆忙冲下床铺,扑向那张木桌,一把将灵器攥紧了。见灵器里仍然微微流淌着白光,她松了一口气,才感到头脑一阵发晕。
“这……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艾达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或许对于门罗来说有些无礼,轻声解释道:“这是唯一一个……”
门罗看了她几秒,忽然摆摆手打断她,毫不顾忌地张嘴打了一个呵欠。她打呵欠时不用手帕遮掩,能叫人看见红通通的舌头根儿:“我看你也好了不少,我可要睡了,你看看外头天色,这都啥时候了。”
艾达顺着她家漏风的门缝儿一看,外面仍然是一片深黑。再一回头,她不禁一愣。
“看我干什么?”胖大妇人占满了稻草床,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你不睡?”
“我……我在哪里睡?”
“地上啊,”门罗扬了扬她肉润的下巴:“难道还要我给你再搭一张床?我跟老佛洛睡了这么些年,他也没有给我搭个狗窝。”
艾达呐呐地没了话,将林鱼青的外套铺在地上,躺下了。
隔着一道木门,外面是深深的无尽的黑夜。屋内其实也黑了灯,但是有门罗这样一个粗鄙旺盛的妇人在,好像连黑暗也跟着暖和轻快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艾达轻轻地说。
门罗从鼻子里喷了一下气:“你吃了我好几样东西。”
“我……我到时想办法还给你。”
门罗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原本粗重的呼吸渐渐沉下去,好像很快进入了梦乡。艾达以为自己不可能会有睡意,然而一闭上眼睛,她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梦又一次如期而至。过去一个月的记忆,成了破碎凌乱、一闪即逝的片段:树枝,裙角血迹,雨,林鱼青的小刀,马……她随着一幅幅画面飘荡在梦里,挣脱不出来,马蹄声咚咚地敲着她的脑子——
“快醒醒!”门罗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艾达被她推了两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成百上千的马蹄声依然震击着地面和耳膜,越来越清晰壮大了——原来不是梦。
“怎么回事?”艾达腾地坐了起来。“是又来了教廷的军团吗?”
门罗举着油灯,开了一条门缝;艾达心脏一跳,忙挤在她身边往外看去,紧接着二人的面色便一齐僵住了。
无数火把撕碎了远方的夜幕,熊熊火光在千百个骑着马的人影手中连成了一片,好像要一直燃烧上天际,吞掉一夜空的星辰。成群骑兵奔驰在火影下,激起了漫天尘雾,伴随着马蹄响声越来越近了。
一片接一片的农庄像是受了震动的蚁窝,四散逃出了惊惶无措的人影;然而他们逃无可逃,因为这批陌生、衣着杂乱的骑兵如同肆虐洪水一样,迅速漫布了农庄附近的每一寸土地,疯狂流向它们身后的集英岭。
刀剑,长矛,狼牙棒的影子,与马背上众人的高昂呼喊声一起,转瞬扑到了眼前。奔腾中,几点火星遥遥划过夜空,落在了远处几间房屋外的草垛上;火立刻借着风势腾地亮了起来,明艳艳地跳跃着,映红了半边农舍。
“是利亚家——”门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忽然反应了过来,啪地一下关上了门,吹灭了油灯。这一次霎时笼下来的昏暗,随着窗外越来越亮的火光而颤抖着,好像十分没有底气;艾达紧紧挨着她站着,见刚才那些人服色不一,低声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要是冲进来,你就躲在床底下!”门罗喘着气的话音刚一落,隆隆闷响的马蹄声已经从屋门口前冲了过去,二人刚一惊,只听外面忽然遥遥地响起了一声喊:“天想曲本军第一部,预备攻城!”
那人似乎专司呼喝传号,声音嘹亮地回荡开去;话音一落,几百个嗓门一起吼着应了一句,声音沉沉厚厚,几乎震破了夜空。
?“天想曲?”门罗趴在窗户旁,她的身形被火光染了一条亮边:“他……他们是反抗军!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里?你别出声——”
她话音未落,一阵带着火油气的风就卷了进来;门罗抬眼一看,木门半开着,屋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她冲到门边一看,一匹又一匹的奔马驰骋在夜色里,大地震颤着漫起尘雾,早吞没了艾达的踪迹。
“救她有什么用?送死去了!”门罗叹了口气,正要关门,忽然只听遥遥一声尖锐呼哨,一道红芒从黑压压的反抗军间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拉出一条耀眼的血红火线;半边天幕被烧红了,它眨眼间击中了城墙,如同一把热刀扎进黄油里,城墙登时摇晃着打开了一个豁口。
反抗军沸腾起来,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声像浪潮一样响彻城墙脚下——“开城门!开城门!”“你们伯爵已死,不要顽抗了!”
“******,他们有坠灵!”
腾起的烟尘里,守卫士兵在墙头高声怒骂着,奔跑着;弓弦声一次接一次地拉紧,朝远方射出阵阵箭雨,试图阻挡对面隆隆冲近的战马。
然而他们只撑到第三道红芒出现,城就破了。
集英岭城墙像是一块被拦腰击成了两半的木板,在扑簇簇的碎砖断木里轰然倒塌了;受到鼓舞的反抗军顿时像流水一般,朝城墙断口汹涌而去。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摇摆着手中令旗,撕扯着喉咙喝令部下后退——只是他的号令早已淹没在了成百上千的欢呼声里,反而被裹挟着冲向了集英岭。
天想曲一众,似乎根本没有对城内驻扎的教廷审判团作出半分准备。
城门破时,骑士兵团也恰好扑到。此时夜色消退,天幕青白;数面不同图案的家旗飘摇在风中,银亮铠甲在青色晨曦中闪着光,汇成一道道沉默的钢铁之河,迎头击上了刚刚涌入城内的反抗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有骑士!城内有教团骑士!”
随着反抗军的惊觉,惨呼、厮杀、血溅四起,刀剑长矛交击的响声,扎得人连心脏都几乎缩成了一团。
连艾达也惊讶于自己竟然从乱军马蹄下保住了一条命——她险些被奔腾群马踩过去好几次,惊惧慌乱间叫出了百九;白狐狸这次还算争气,撞落一个骑兵、又截停了奔马。等艾达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骑在马上,混在天想曲的军队中进了城,一颗心早把胸口都撞得发疼了。
她头上的天空里,不断划过一支又一支利箭;艾达从马上跳了下来,避开燃起大火的街道,从战成一团的众人旁跑过,拐进了小道——她手脚发软,视线也一阵阵地模糊,但她眼中只有一个目标,从来没有如此清楚过。
梅索科庄园。
但她必须穿过交战的两军,冲破审判团的防线,才能到达梅索科庄园。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交战也越来越激烈了;当城外又一次亮起一道红芒时,一个庞大的阴影也立即从审判团中拔地而起,与那道红光在天空中重重地撞击在了一起。
摇天动地一般的巨响,差点让艾达摔一个跟头。
盘龙一般回旋在半空的雪白长索一个绞杀,顿时掐灭了那一点红星;天际立即滚过一串尖鸣,天想曲军中的坠灵似乎受了不小的伤,腾地跃入空中,露出了它一支黄铜号角的模样。
艾达躲在一条巷口处,抬头望着天空中两只坠灵的厮杀,一时竟有点看愣了。天想曲的号角似乎不敌骑士团的雪白长索,几次交手下来,被绞碎的星星点点红芒漫天四溅;被它们沾上一点儿的房屋道路,登时便被烧得红通通的,仿佛马上要化了一样。
眼看着那只黄铜号角在半空中摇摇晃晃起来,就在这时,一道尖利影子划破空气,击散了城内飘起的浓浓黑烟,从后方直直打在了雪白长索身上——
竟是从审判团内部跃起的又一只坠灵。
那条长索猝然间腹背受敌,翻腾扭动着砸向地面,顿时激起底下一阵哗然骚乱,激战双方纷纷逃散开了。艾达呼吸一滞,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随即目光就僵住了——
身后跟着十几名侍卫,一身银白的罗曼丹扬鞭策马,从审判团后方杀出了一条血路,奔向了城门的方向。审判团中谁也没有料到,自己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坠灵;几个回过神来、匆忙迎上去的教廷骑士,却很快被罗曼丹用长矛刺中,挑下了马背。
随即他一声呼哨,身后那只流线型的尖尖金属坠灵便一跃而起,随着罗曼丹一行人的马蹄声,咚咚地从艾达眼前一晃而过,转眼间已经去得远了。
艾达的一张脸,一瞬间几乎比头上狐狸还白。
“他怎么会有坠灵?他怎么会……快,”她喘着气冲入了厮杀交战的主路,差一点被一刀挥中后背:“快帮我抢一匹马!”
“又掉下来了新坠灵呗,”百九咕咕哝哝地为艾达咬住了一匹失去了主人的马——艾达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伏身趴在马背上,双腿用力一夹,朝着罗曼丹的方向追赶了出去。
城内的战斗仍然在继续,与正规军一比,天想曲的阵容便显得溃乱不堪,仿佛马上就要败退一样。然而自从有了坠灵以来,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便不再是人类了——遥遥地,远方一个红衣男人在一众卫兵保护下登上了半塌的城墙,口哨声一响,那只黄铜号角便冲向了他高举的右手。
“天想曲的朋友!新任坠灵使前来投诚!”
罗曼丹的高吼声令艾达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喊声一圈一圈地在城市街道中波荡开来,声音一落,那只形状像闪电一样的金属坠灵便向空中一跃,替罗曼丹拦住了他身后的攻击。
“诶呀,这小子真有魄力。”百九的尖嘴从艾达额头上垂下来,软绵绵地说。“审判团可能没给他好果子吃。”
“我——我决不让他——”
艾达的声音被马颠得一颤一颤,话没说完,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她死死咬着嘴唇,紧追着罗曼丹一行人不放,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又冲出了城。
天想曲的大部分士兵仍然还在城门外,来不及进去就被审判团压制住了,战况比城内更激烈。艾达手无寸铁,好几次险些被人击中,靠着一只时灵时不灵的百九,她险象环生地跟着罗曼丹冲进了天想曲的军中——那个红衣坠灵使早已跃下城墙,迎上了罗曼丹;然而在一片混战的兵马中,她一转眼,竟失去了前方那一行人的踪迹。
“他人呢?”艾达惶急之下,策马跑了几圈,连声音都变了调:“他去哪儿了!”
百九的嘴巴在她头上咂了咂:“没注意。”
“你——”艾达来不及训它,目光一扫,怔住了。
就在同一时间,百九将自己一只大大的耳朵盖在了她的耳朵上。
身后突然模模糊糊地响起了罗曼丹的声音,潮水一样穿破阻碍,传入了艾达耳里:“城内有近三千审判团,不可久战——撤退为上——”
她猛一回头,目光越过层层人马,从刀光剑影中辨别出了那一抹遥遥的银白。
艾达怀里还有一把猫叶子,如果这个时候折返,她有把握能从罗曼丹身后杀他一个出其不意。然而她又一次转过头,脸色苍白地迟迟没动。
在另一个方向,门罗胖大的影子被乱兵冲击得摇摇晃晃,不知怎么竟卷入了战场里,此时几匹战马正排成一线冲向了她所在之处;眼看前方有人,自己却来不及勒马止步,一名反抗军士兵高高地挥起了长刀,刀锋在初升日光中亮起一阵寒芒。
“他要走了!”百九在她头上叫了一句,“我听见他们的马蹄声了!”
艾达转过眼,远远地看了一次罗曼丹的背影。
她一咬牙,眼角里滚出了一颗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