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春院位于边城邻近的最西南,靠着青山,邻着川河,依山傍水,风景雅致,乃是极好的观景所在,因此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大家饮酒唱和之际,不免要添些姐儿助趣,这日谢林内调京都,同僚们便在此为其送行,听老鸨说新来不少漂亮的姐儿,忙让妈妈请出来见。
不一会儿,内厅里走出三四个艳妆女子,容貌上倒也不必先前的姐漂亮多少,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羞羞怯怯,谢林从不善此道,皱了皱眉,正要说“算了。”抬头忽然对面一个女子,不由一愣,见那女子秀眉丽色,气质文雅,若不是打扮上太过俗艳,打眼望去倒像个大家小姐,只是神色十分诡异,仿佛对眼前漠然处之,袖手凭栏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决然。
同僚乔咏与谢林交情最好,如今见好友高升,未免多喝了几杯,侧头忽见一向不爱女色的谢林正望着一位姐儿发呆,不由好笑,指着那女子问道:“你叫什么?”那女子却默然不答,旁边嬷嬷陪笑道:“回禀管人,我家这位叫桃红。”
乔咏摇头道:“俗哉,俗哉,这么文秀的姑娘,起个这么俗的名字。”
旁边的张借口道:“这你就不懂了,所谓俗极而雅,雅极则俗也,这姑娘长得雅,所以起了俗,倒是让人好记哩。”
乔咏噗嗤一笑:“这倒是个道理。”说着,见谢林还呆呆地望着那女子,心道难道要发生一段桃花公案,随笑眯眯地对那嬷嬷道:“快让这桃红坐在谢大人身边来,你没瞧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嘛……。”
在座皆为科举出身,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那嬷嬷却不知这些官老爷说了些什么,只是知道让桃红陪客,退了桃红一把,低声恶狠狠道:“快去!”。
那桃红被嬷嬷推了个趔趄,站在中间,见左右都人,每个座位都站着一个端酒的丫头,每个窗户旁边都站着一个嬷嬷,只得走到谢林旁边坐下。
谢林见她也不与其招呼,也不施礼——要知这些欢场礼节是必须的,若是做不好,回去会遭打,心下越发好奇,低头细细端详那女子,见其腮凝新荔,秀色丽颜,温柔沉默,要说闺阁之中相见,也许还不算什么,在欢场气氛里越发突出那秀雅,不由怦然问道:“你叫什么,哪里人士?”
桃红畏缩了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见其三十左右的年纪,眼角微带了沧桑之色,却丰姿英伟,相貌清奇,一双眼眸正一霎不霎地望着自己,桃红看着这双眸烁烁里的倒影,怔怔道:“我乃京都人士。”
“如何流落此地……。”谢林皱了皱眉,京都离此有千里之遥,一个小小女子怎么能到这种地步,除非……
桃红不说话了,低下头,让小扇子似的睫毛掩盖住一切。
谢林沉吟了下,徐徐道:“观你神色,实在不像风尘之人,姑娘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
那桃红低着头,许久许久,忽然抬起头,道:“先生肯帮我?”
谢林见其那呆滞的面容上忽然染了生动,便宛如画中美人走了下来般,流光潋滟地睁不开眼,那话便汩汩说了出来:“我当然会帮你。”
“好。”桃红微微一笑,道:“我只要先生领着我去窗边,我想看看窗边的风景。”
“就这个?”谢林一呆,他还以为这女子要求赎她呢。
“是。”桃红点了点头。
谢林抬头望了望那窗户,这丽春阁临江而建,远目可以遥望青山边城,近处则是波光粼粼,倒也是个好景致,只是窗前站了个婆子,凶神恶煞地十分讨厌,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低头道:“你是……想让我赶走那婆子?”
桃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沉默了会儿,终于道:“我虽然京都人士,可是家安在了边城,不幸流落至此,便想从这里望望,解解相思之瘾。”
谢林“哦”了一声,站了起来,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窗边,正要推开窗户,忽见旁边横里拦着一个婆子道:“爷……这可是新来的姐儿……。”
谢林不明所以,见那婆子正恶狠狠地望着桃红,不由呵斥道:“闪开,我要与姑娘观景……。”
那婆子见谢林生气,又是官场大人,哪里敢得罪,忙点头说了声“是”,闪了身,谢林推开窗户,夏末的凉气忽地窜到了进来,冲淡了欢场的脂粉酒气,带来一股清凉的寒意,远目看去,青山隐隐里是那寥寂的边城,再往前去,便是生杀里的血腥战场。
“大人,你说那些战场里的战士若是死了,他们的魂会不会飞回家乡?”桃红眯起眼望着的远方,忽然淡淡相询,这样的语气不像姐儿陪客,倒像是好友相询。
可谢林仿佛十分喜欢这样的相谈,那握着的手也不放开,点头道:“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便是如此吧。”
桃红“嗯”了一声,忽然又道:“大人家中几房妻妾?”
这种问法十分突兀,谢林不由一愣,侧头看着桃红,见其面上淡淡的,不像是蘸醋拈酸,心中涌起各种猜测,面上徐徐笑了出来,道:“只有一妻一妾,以后会多一个也未可知。”说着,紧紧握着那只柔荑。
谁知桃红嘴角微微泛起苦涩来,缓缓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生离死别,人生如梦,大人要珍惜缘分。”
“什么?”谢林吃了一惊,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桃红忽然甩开他的手,向他凄婉一笑,道:“谢谢大人送我一程。”说着,忽然一个翻身,便从窗户外跳了下去,在谢林不及反应里,只听“噗通”一声,那影子已经落入了湍流之中,不见踪迹。
楼中众人都在杯觥交错,谁也没注意他们,只有方才那闪身的婆子见走了姐儿,高喊一声:“死人啦……。”这声音立时吓得众人都停了杯,向那窗户边望去,见谢林手里还攥着一帕子,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么了,怎么了?”乔咏见死了人,立时酒醒了大半,忙走了过来,指着那窗户,结结巴巴道:“怎么了?”
“啊呀呀,大人,我不是刚才说了?这是新来的姐儿,心性还不定,让你别敞窗户,别敞,你看看,这不跳江了,呜呜,人财两空,这可怎么办……。”那嬷嬷嚎啕大哭起来,说起来,自是怕老鸨责罚,这姑娘可是预备培养的头牌,却忽地没了,回去一顿棍子是免不了的。
乔咏立时明白其意,见好友还呆呆地望着窗外,手里拿着那帕子,知道受了刺激,忙拍拍他的肩头,叹了口气道:“是个义烈的女子,也罢了,蕴道兄勿要伤心,有缘无分,有缘无分。”
谢林被这么一拍,才醒了过来,拿着那帕子,怔怔道:“她……她说谢谢我送她一程……然后就这么走了……。”说着,苦笑了笑,道:“我竟不知她是这样的打算。”
乔咏见谢林说的虽然轻巧,眉目之间掩饰不住黯然之意,心道难不成就这么一会儿子功夫,就能动了心?遂道:“欢场之情,不过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你难不成还真的认了真?不过这姑娘倒是个义烈的……。”
谢林听了这话,望着那滔滔江水,这样湍急的激流,便是那会水的行家也禁不住,何况那么一个弱质女子,眼见是不活了,想着方才她那灿烂的笑容,映着清辉晃得他睁不开眼,忽然低下头,紧紧攥了攥那帕子……
激流的水慢慢窒息了所有的呼吸,黑暗,无边的黑暗漫天覆盖了上来,邵素闭上眼……
“姑娘……姑娘……。”睁开眼,映出一张老妇人的面容,邵素“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江水,肺中那窒息的痛感让她明白,自己竟然……还活着……
她低头吐了半晌,才抬起头,见自己身处一处破旧的船坞中,那老妇人其实也不算老,可是满面风霜掩盖了她真实的面容,神气颇为凄苦,正端着一碗水看着她,见她吐完了,点了点头道:“姑娘可是好了,这溺水的人,若是肯吐,则是好了的。”
邵素勉强一下笑,道:“请问大娘,这是哪里……。”
老妇人先给邵素端上水,絮絮道:“这是川江下流,我们是常年行船的,今日老头子打渔见到你,真是佛祖保佑,姑娘年轻轻的……。”
邵素将就着喝了一碗水,清亮地感觉让她感觉好了些,张口正要说话,忽听脚步声声,一位短衣打扮的老者走了进来,见邵素那醒了过来,忙道:“姑娘醒了,水生娘,快给姑娘煮点粥。”
老妇人答应了一声,出了舱,那老者逡巡了下,道:“姑娘打扮你是哪里人士,恁地落到了这江里?”
邵素沉吟半晌,徐徐抬起头道:“大伯,有些东西我不想说,只是不幸流落在此,若能收留,感恩不尽。”
老者迟疑了下,连连点头道:“姑娘愿意留下,我们老两口自然愿意,只是家里清苦,怕你受不得……。”
“我不怕”邵素脸上浮出恍惚的笑容,道:“我哪儿也去不了了,也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