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鹧鸪天》不语蔡京《小山词》丰碑永传
叔原本以为自己有满腹的才华，作出的诗词能惊风雨、泣鬼神，写出的文章流芳千古，超过他才华横溢的父亲，到如今他已达到了这个地步，他作的词令流传甚广，为世人所传诵，可现实生活和他的人生理想截然相反，晚年的叔原僻处汴京一隅，穷困到衣食难以为继的地步，贫穷潦倒的处境使他过着麻衣淡食、平庸逍遥的生活，颇为凄苦。人老了最容易伤感，他这才意识到一个人无论学问多高，地位多高，年纪老了终归与常人无异。他对现实生活不满意而生幻想，再寄诸于梦，作词《更漏子》：
欲论心，先掩泪。零落去年风味。困卧处，不言时。愁多只自知。到情深，俱是怨，惟有梦中相见。犹似旧，奈人禁。偎人说寸心。
这时善于投机钻营的蔡京在朝廷春风得意。他是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被贬知杭州，供奉官童贯奉诏南下，蔡京于是巴结他和童贯结为至交，两人狼狈为奸。宋徽宗爱书画，这恰好是蔡京的专长，他在屏障扇带上刻意画出几幅好画，并买了名人书画加入题跋，署上自己的大名，托童贯进呈宋徽宗，又以财帛贿赂朝廷有关要员为他周旋，童贯等人在皇帝面前极力美言，说蔡京有相才，不应放置闲地，宋徽宗心动，于是将他调知开封府。蔡京权欲甚重，极善巴结讨好皇帝，爬到了辅政地位，任尚书左丞，又极力排斥异己和政敌，在朝廷要害部门安插亲信、爪牙，受命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执政时排斥异己，打击所谓的“元佑党人”。他的弟弟蔡卞擢知枢密院事，掌握朝廷重权，在京城为所欲为，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在蔡府里盛拣姬妾，蓄婢养妓，以声色自娱。1086年，王安石去世，蔡京继续宣传和王安石新法，宋徽宗即位后，起用蔡京，任为宰相，继续推行新法，这一时期，成了王安石及其新法最受尊崇的时代，而蔡京则以王安石的继承者自命，“有说熙丰不好者，尽罪之。”在蔡京的倡议下，王安石绘像于显谟阁，追封舒王，他本人及其儿子均配享孔子庙，至于其后代则男性赐官职、女性封孺人。徽宗、蔡京重用新党、打击旧党，在政治上将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等309人斥为“元佑奸党”，对新法稍有微辞的范柔中等542人被定为“元符上书邪等人”。这两种人的姓名均被列入所谓《元佑党籍碑》，碑文由徽宗亲笔书写并刻石文德殿门，先在都城开封、后颁令郡县皆刻石，大肆迫害不同政见者，凡名列此碑者，尚在世者贬谪南荒，并致使其中多人死于非命，已死者追贬官职，他们不得在同一州郡居住，皇族不得同他们的子孙和近亲通婚。蔡京在任时设应奉局和造作局，大兴花石岗之役；建延福宫、艮岳，耗费巨万；设西城括田所；为弥补财政亏空，他改盐法和茶法，铸当十大钱。造成币制混乱，民怨沸腾，时人称他为“六贼之首”。
陈君龙极力讨好巴结他，到苏杭为他选送美女。蔡京随着官职的升迁，歌妓美女也增置不已，他在歌舞侑酒中嗜声色酒乐，欢颜失度。陈君龙向他进言，晏殊的暮子小山善作词令，何不叫他到府上作词助兴。这正合蔡京之意，诗词书画本为一体，他在文艺方面也有些造诣。
正是重九冬至日，蔡京的管家带着银子到叔原破旧的家中，请叔原为蔡相作长短句。叔原身居闹市无人问，独居家中感到寂寞，有人拿钱来请他作词，这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可献词的评价是比沈廉叔还要歹毒的奸贼蔡京，他就不乐意了，无奈到蔡府作词《鹧鸪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交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艳艳金。
蔡京听后觉得词作确实写得很好，但没有一句是歌颂他的，心中很不高兴。
又是几年过去了，宋徽宗荒淫无度，启用的都是阿谀讨好他的奸臣逆贼，蔡京、梁师成、童贯、高逑、朱勔、王黼等人。正直忠良的范纯仁反而被冷落靠边站了，和叔原一样坐在家里读书写作，吟诗作词以自娱。一天，叔原到范府拜会范纯仁，交谈中得知陈君龙患重病卧床不起，快要病死了，叔原听后心里非常高兴，觉得解恨出气了，于是作词辱骂这个富豪恶绅，和范纯仁吟诗作对，相酬相唱，互为娱乐。叔原咏出一谜语：“客从东方，讴歌且行。不从门入，逾我垣墙。游戏中庭，上入殿堂。遇之拍拍，死者攘攘。格斗而死，主人被创。请猜此为何物？”
范纯仁以谜作答：“长啄细身，昼匿夜行；饮朱砂酒，拍见阎王。”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答案：“陈君龙是一只臭蚊子！”说完后哈哈大笑。
他们的父亲晏殊、范仲淹生前是至交好友，到儿辈这里，叔原和范纯仁又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两人意趣相投。范纯仁见叔原的词越写越多，日臻完美，于是为他出主意，何不将词结集出版？他一点拨如黑暗中一道光照亮他希望之路。此时词令尚不为世人重视，被看作小技、“艳科”、“诗余”，当时出版业主要有官刻、家刻和坊刻三大系统，官刻书籍主要是文史经典、医学及自然科学书籍，南宋时国子监甚至无力刻书，改由地方官刻，私人刻书基本上为官刻附庸，出版词集属禁止的雕镂印刷，个人非要出词集可见费用很高。叔原因此为难地说：“我目前经济困窘，哪有钱出版个人的词集？”
“我可以资助你，让你的词集出版问世。”
“我怎么还得了你这份情意？”
“家父生前得到过你父亲的许多关照、帮助，还这份人情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一定想办法将你的词作结集出版，使它流传人间。”
从范府出来后，叔原像吹饱气的足球一样，致力于编辑、整理他的词作，为完成使命天天呆在穷困的陋室，苦思冥索，捻断胡须，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妻子见他这般辛苦劳累而无回报，比起朝中那些轻轻松松赚大钱的官员来，就觉得丈夫落拓，整日唉声叹气。
蔡京当了宰相后，在朝廷掌握重权，居然欲效法周公，制礼作乐粉饰承平，置礼制局，编成五礼新仪，订新乐章，定黄钟律，作大晟乐，又创制九鼎，奉安九成宫。蔡京亲自为定鼎礼仪使，引导宋徽宗到鼎帝，行酌献礼，鼎各一殿，四周环筑垣墙，安设中央日帝鼎，北日宝鼎，东日牡鼎，东北日苍鼎，东南日罔鼎，南日彤鼎，西南日阜鼎，西日晶鼎，西北日魁鼎。蔡京陪同皇帝饮酒观光，在宋徽宗面前唯唯喏喏，满嘴的奉承应酬话。在繁华热闹的礼仪中，突然想到了叔原，向宋徽宗进言晏几道到殿作词助兴，想借叔原的词装点门面，附庸风雅，为自己歌功颂德，这对叔原来说本是个兴官发财的机会，借此改变自己的窘况，可叔原对蔡京恨之入骨，没有迎合他的口味，再作词《鹧鸪天》：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蔡京见叔原固执己见，竟无一句赞颂于他，气得暴跳如雷，骂叔原不识抬举，从此再也不请叔原作诗填词了。
叔原得罪了蔡京，生存的天地更窄了，不仅株连到他家人，甚至亲戚朋友都遭受排挤，人家笑他是“痴人，神经有毛病”！他家的危房因年久失修，墙脚起了硝盐，没有了黏合承受之力，岌岌可危了，却无力将它修缮，而此时他的词令创作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共创作了二百五十余首“艳词”，长调仅有《六么令》、《满庭芳》、《泛清波摘遍》三首，其余全是小令，在民间广为流传。元佑四年，叔原经过艰辛的努力，将自己往日的“狂篇醉句”缀辑成编，正逢他的文朋词友黄庭坚调到京城秘阁任职，他曾经向黄庭坚乞请点评词句，如今词作将要出版又想请他写序。黄庭坚为前次苏东坡想拜会他而遭受拒绝，生气地说：“你是天才词人，我那有资格给你写序？我尊敬的师长、朋友想拜访你都见不到！”
叔原后悔不迭地说：“我一向抑慕苏学士，当时是心情不好才讲出那样无知的话，其实不是我的本意。”
黄庭坚又问他：“你苦心钻研学问，对儒家和诸子百家精熟，为何不写出来让世人皆知？”
叔原谨慎地回答说：“我平时处处注意言论，还被朝廷的名流嫉恨，要是我把所思考的东西，都愤愤然地直说出来，那不是直接将唾沫唾人脸上吗？”
黄庭坚知道叔原的心思，为他的赤诚、执著所感动，就应诺为他作序，举笔在《小山词序》中写道：“予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叔原不甘于寂寞，把自己历年来的词作编辑成《小山词》，对封建等级和世俗礼教大胆的挑战，请黄庭坚写完出版序言后，就将文稿交给范纯仁出版。此时范纯仁受到朝廷的监督，他因忠正不阿，力劝皇帝清心寡欲，而遭受奸臣佞贼的排挤，被冷落到一边，言行受到限制，不敢公开出版叔原的《小山词》，他生病在家，将文稿积压在床头不能如期付梓。叔原又急盼他的《小山词》早日问世，他自己没有经济能力出版，付不起昂贵的费用。他病得满身浮肿，气喘吁吁地说：“我千方百计促成你的《小山词》出版，无奈那些贪官贼子处处与老夫作对，总想找把柄置我于死地，使我办事困难重重。”
叔原无奈地说：“我理解你的处境，《小山词》就搁下暂不出版。劳你费心了！”
正当叔原为出版自己的词作《小山词》犯难之际，突然冯京敲开了他破旧的家门，他最近又调回京都为官了。他看到叔原穷居陋巷，家徒四壁，昔日的儒雅公子变成了瘦骨嶙峋、须发苍苍的衰迈老翁。见他晚年落得这样穷困潦倒，关切地问他为何不去衙门谋职，叔原感叹地说：“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世事难为啊！”他凄婉一笑，眼里溅出酸楚的泪水。
“你就死脑筋不会转？一味我行我素，也要随波逐流嘛！”
冯京看见叔原双眉颦蹙，交谈中知道他正为出版自己的词作犯难，微微一笑：“这种小事何足挂齿，找我就够了！”
原来冯京派人学成了活字印刷术，创办了汲古阁私人刻书，请了个闻名遐迩的雕刻家“毛一刀”刻书。听到这里叔原精神为之一振，立即叫家人到范纯仁家将词稿索回交予冯京。
叔原为出版《小山词》，忍痛割爱将他家的财物与藏书陆续地卖了，眼看着身边几个孩孙半饥半饱，面黄肌瘦，脸上都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和笑容，还有老妻忧郁的面容都使他内心苦痛。夫人在病床上呻吟，丈夫却无钱给她治病，听说叔原又把家里的藏书便宜卖了，再也换不回她的鸳鸯玉佩，气得直骂丈夫是个窝囊废，尽做蠢事，卖了定情鸳鸯玉佩高价买书，又低价卖出，真是个痴人。
叔原精神颓废，年老体弱，在房前屋后步履蹒跚，夕阳西下映照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看着家中破旧的房屋，叔原心中极其悲哀，没料到宰相的儿子，到晚年落魄到穷居闹市无人问的地步，为出版自己的词作弄得衣食不济，饿着肚皮过穷日子。朝廷蔡京、梁师成、高俅那些不学无术之徒，却家财万贯，过着豪华奢侈、铺张浪费的生活。蔡京的孙子们生长在富贵之家，不懂得庄稼的种植和收获。叔原听说蔡京开玩笑地问孙子们说:“你们天天吃饭，谁能回答我，吃的白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个孙子顺口答道:“那是从石臼里舂成白米的。”蔡京听了哈哈大笑。另外一个孙子在边上接着说:“他讲得不对，我见到白米是装在草席的袋子里倒出来的。”原来运到京城的大米，都是用席织口袋装着，所以那个子孙才会这么说。这个世界真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他佝偻的身躯扑向柴扉，拼命地摇晃，诅咒上天极不公平，瘦削的身体随柴扉摇晃，眼看就要摔倒。突然黄庭坚来到他家里，把一本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小山词》呈现到他眼前，但见书长七寸六分，字面为五寸七分半，镌有汲古阁的印，印文肥宽凝重，字大如钱。叔原见此眼睛放亮：“出版了，我的词作出版了，《小山词》总算面世了！”叔原如释重负，终了心愿，但过于兴奋使他晕倒在门前。
《小山词》印刷发行后，在社会上引起旋风式的反映，市民们争相购买，一睹为快，使书价一路上涨，几近洛阳纸贵的地步，让冯京大赚了一把。见汲古阁赚了钱，“也是园”、“星凤阁”、《新疆丛书》、“鉴止水斋”、晏氏家刻等纷纷出版《小山词》和晏殊的《集选》、《珠玉词》，这些书籍在民间广泛流传，得到人们的认可和赞赏。《小山词》的出版，使叔原名扬天下，都知道前朝宰相晏殊的幼子，是当今词坛怪才，文名洒播大江南北。大理学家程颐先生称赞他为“鬼才”，晃补之曰：“叔原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成一家。”陈振孙曰：“叔原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宋征壁曰：“小山词聪俊。”刘体仁曰：“晏叔原熨帖悦人。”
叔原成名了，到他家看望、拜访的人非常多，昔日穷居闹市无人问，今日低矮破旧的陋室，成为产生伟大艺术作品的圣地。范纯仁到他家里看望他，看着风烛残年、病体恹恹的叔原，范纯仁愧疚地说：“我还是欠你的人情，没有帮助你出版《小山词》；家父说他生前仕途得意全靠你父亲的帮助。你也是受父亲的影响最终成功了。”
叔原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像你父亲一样忠诚，你们父子给了我精神的支持，我能得到世人的认可，也利益于我父亲——词令作为一种文体补乐府之亡，将成为一种潮流……”这位杰出的婉约派词人终于走完了他76岁的人生路程。
